夏雨烈烈,沉沉落下,若一條條生鐵造的閃亮鞭子,從雨中抽下,直抽地聞熙堂院中葉子尚綠的楓樹搖擺不定。</p>
又似鞭鞭抽到了人心,使人疼痛不已。</p>
鍾嬷嬷再次進屋内時,謝夫人頹然歪靠在椅背上,滿臉愠色,連連捶着胸口。</p>
鍾嬷嬷見狀忙上前替主子順背,口中卻不敢開口安慰。</p>
這一年來,她可是幾次三番見過這對母子互不相讓的。一個沒了往前規矩知禮的溫雅形象,一個也失了貴夫人的高貴風範,而最終,任何一人都說服不了對方。</p>
從她這個外人的角度看,實則這母子兩人在某些地方十分相似。都固執、堅持己見,極難改變。</p>
鍾嬷嬷不講話,謝夫人卻憋不住。</p>
她又氣又恨:“那扶家的除了一身皮,到底有哪點好的?到底何種高明手段,偏勾地他一個堂堂世家家主對她掏心扒肝,癡迷過度!你知他剛說了甚?”</p>
鍾嬷嬷隻管手上替謝夫人撫心口,口中不接話。</p>
他們做奴仆的,雖是一心替主子着想,可再怎麽也不過是下人,人家才是親母子。這麽多年她跟着謝夫人,還能不清楚麽,夫人嘴上吼地再兇,實則心裏不過是要六郎順從她一回,夫人素來喜歡被兒子們衆星拱月地孝敬,偏是這位六郎,對她日益淡漠。</p>
謝夫人自顧自道:“他說,不娶她,便不娶妻生子!這還不是最氣人的,你可知他走之前,還說了甚?”</p>
鍾嬷嬷搖頭。</p>
謝夫人冷笑一聲,“我問他,若是那位不應他嫁娶,他可是準備絕後?他說,其餘六位兄弟的子嗣也是謝家血脈,都是一樣的。”</p>
鍾嬷嬷深吸一口氣,“六郎這意思……”</p>
“他要爲了個不領他情的女郎耗上一輩子!”謝夫人心下堪堪涼大半截,氣地淌淚。</p>
謝夫人睿智強勢大半生,她自然猜得到,謝湛話裏話外有威脅之意。</p>
可縱然是威脅,她也不得不堤防。自己的兒子自己清楚,當真要擰着一股勁,那是誰改變不了的。</p>
謝夫人閉目深吸一口氣,無聲歎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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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四年六月。</p>
竹露滴清,荷風送香,悠悠夏日,小扇引微涼。</p>
你要說人是何時成長的,大概便是經曆過生老病死,見過親人故去之後罷。</p>
就如十七歲喪母的扶萱。</p>
亦如十六歲喪父的扶炫。</p>
前者依舊是扶家全家最寵愛的小女郎,扶夫人故去後,每個人都想着法子哄她歡欣,使她開懷。與其說,大家是在想方設法幫她走出母親故去的陰霾,更不如說,都在營造一種氛圍,将小女郎維持在往前無憂無慮的狀态裏。</p>
而後者,便沒那般幸運了。</p>
或者說,沒那般資格去放縱了。</p>
扶炫成了扶家頂梁柱後,肩負的是興盛家族的責任,可謂年少負重。</p>
他永遠不會忘記,那日在扶以問書房,當着全家人的旦旦信誓——</p>
“若我襲爵,定将手刃仇人!将其頭顱懸于城門之上!”</p>
在餘婧妍以一任縣主之名、以一人之力将餘家的罪孽頂替以後,扶炫始終未放棄過他的誓言,繼續尋着方法,雖懸頭顱于城門不大現實,但如他曾與扶萱和姜曉說過的那般,他誓要報仇雪恨,将餘家從建康城中趕出去。</p>
而這些,在他郝城抗疫回來兩個月後,終于開始實施了。</p>
事情還得回到皇宮中。</p>
先是那楊貴人大鬧了一翻晨頤宮。</p>
晨頤宮中,住着的是雲鬓峨峨,氣質靈俏的姜淑儀。</p>
那楊貴人昔年也是寵冠穆安帝後宅的風雲人物,與餘皇後可謂鬥智鬥勇多年,隻是随着穆安帝登基後,後宮有了新人,尤其是近一年那姜淑儀入了宮,穆安帝便漸漸冷落了她。</p>
這後宮中,妃嫔地位起起落落、勾心鬥角本也是常事,但特殊就特殊在,這回牽扯到了皇嗣。</p>
因爲楊貴人這一鬧,不爲别的,乃是因她的親生兒子四皇子,在喝了姜淑儀送去的果酒後,強行寵幸了一位宮人。</p>
而四皇子年僅十三歲。</p>
姜淑儀在自己宮中被楊貴人這一鬧,當場便挺着孕肚氣至暈厥,差一些早産。</p>
醒來後,當着穆安帝與幾位妃嫔的面說,那果酒是餘皇後先前的賞賜,她都舍不得喝,是知這果酒孕婦與幼童都能食用,這才念着四皇子生辰,轉贈了過去。</p>
穆安帝當即宣來太醫驗證晨頤宮中剩餘的果酒,經新任太醫令林太醫查實,其中乃含有性子極烈的媚藥。</p>
這可不得了!</p>
姜淑儀盛寵在身,更是有孕在身,光是想想那果酒若是未曾轉贈出去,而是自己飲下,那後果便不堪設想,腹中骨肉如何能保?</p>
姜淑儀當即再暈厥了過去。</p>
一石掀起千層浪,穆安帝下令徹查餘皇後所在的鸾坤宮,竟是當真在殿中搜到了一整盒媚藥。再想起往前每每到鸾坤宮歇息時的異常,穆安帝當即黑沉了臉色。</p>
餘皇後如堕冰窖。</p>
往前她确實是從已故去的前太醫令陳太醫處得過媚藥,但那已是許久之前的事了,手裏最後的那些,也已經在去年遞出了宮,給了她的胞姐王夫人。今年那陳太醫令被穆安帝派去治疫,而後又被人殺害,她哪有什麽機會再從他手中取藥?</p>
同作爲女人,她雖嫉妒姜淑儀深受丈夫榮寵,但從未想過朝有身孕的姜曉下手。</p>
這是有人陷害她啊。</p>
她當即冷汗涔涔,在穆安帝的灼灼盯視下,噗通跪地,指天發誓她當真不知這藥從何而來。</p>
穆安帝自然不會放過深究此事。</p>
他當即派人去太醫院徹查,連每個太醫家中也不曾放過,最後,是從故去的陳太醫令家中,搜尋到了鸾坤宮中同樣的東西。</p>
不止如此,那陳太醫令家中且還有數量不俗的鈎吻草。</p>
鈎吻草,一個葉子便能毒害一條人命的毒草,彼時餘冰落罪抄家便是因這草。</p>
在鈎吻草旁,擺着一本極厚的賬冊,穆安帝拿過,随手翻了幾翻,“啪”一聲丢出去後,朝餘皇後道:“寡人記得,陳太醫令乃是皇後母家舉薦給父皇的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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