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夫人不是傻子，更何況高傲了一輩子，強勢了一輩子，眼下這兒子目腫筋浮地杵在她眼前一言不發，到底對她是什麽态度，已是不言而喻。</p>
說起來，自打那扶家一家人進這建康城，她的日子便好似沒順過。</p>
先是丈夫背着她接了穆安帝的賜婚，就是不用她深思，也能猜到他是給了他那惦記過的嘉陽長公主幾分顔面。</p>
而後，爲了使那清心寡欲的兒子接受婚事，明面上，她還幫助謝淵在謝湛面前說了句扶家女靈動的好話，哪知最後被謝湛作爲反駁之言，回給了她。</p>
而那位長公主，往前居于荊州還好，彼此不相幹、不相見、不相談，如今卻是近在咫尺。</p>
建康城本也不大，幾家夫人的圈子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幾家聚會時，兩人就難免碰上。明面上，雖也其樂融融地交談，可她不會不知，别家那些婦人，私底下就沒有不議論她二人的。</p>
他們這一輩就已經給了旁的世家議論的談資，她又豈能容忍，下一輩堂堂家主再因與寒門聯姻，婚宦失類，淪爲那些世家嘲諷、恥笑的笑柄？</p>
别看扶家現在正興，說到底，不過是一門沒有根基的小族罷了。</p>
往前幾十年中，像這樣的家族她可見得多了，先帝也曾重用過好幾個沒有根基的人，朝堂上做什麽變革。最後呢？無一不是被幾個世家聯手打壓了下去，最後落個家破人亡的悲劇。</p>
若是那扶家女進門，保不準往後扶家敗落，還會牽連上她兒子。</p>
她與那扶家女本也有所罅隙，屆時那位如若有了子嗣，再學她那好友張家女，利用子嗣，挑撥離間她母子二人關系，鬧得個母子反目，可如何了得？</p>
思此，謝夫人将手中茶盞重重地往桌上一擱，朝謝湛冷聲問：“如今做了家主，便要做個忤逆不孝之子，給我甩臉色不成？”</p>
謝湛冷靜看她，表情未動絲毫，開口的話平緩無波：“母親言重了，數日來兒子職上忙碌，許久不曾回府，這是特意前來看望母親的。母親消瘦了，想必皆是兒子的過錯，兒子給母親請罪。”</p>
忽地聽得這個從不願矮人半分的兒子認錯，謝夫人詫異看他。</p>
便聽謝湛繼續道：“兒子自打接下這謝家後便一直在思索，如何能減免父母勞累。因兒資曆尚淺，功勞不多，在聖人那處暫且不好去讨要父親的太傅之職，但這内宅上，兒子倒是想出來了一些辦法。”</p>
這話說的就有些意有所指了。</p>
謝夫人臉色一變，當即喘的氣都粗了幾分。</p>
她壓着情緒，冷冷一笑，“什麽辦法？”</p>
謝湛目光晦暗地看向她，“想必母親已聽得扶家夫人逝世的噩耗，兒子要娶的妻子暫且是無法過門了，這謝府主母暫缺，中饋之事重重壓于母親肩頭，是兒子思慮不周。”</p>
中饋之事能有多重？她操持了幾十年，還能因一個中饋當真壓彎脊背不得喘息不成？</p>
掌管一府中饋乃是内宅身份地位的象征，中饋也關系着各個院子的收入。其中給每個院子定多少額，派多少錢财，關系甚多。與其說是掌中饋者掌控着内宅錢财，不如說是掌管着各院之間的親疏。</p>
這麽多年來，這建康城裏就沒有不成家就接手家業的世家家主，偏她的丈夫與兒子獨辟蹊徑，一個願退，一個願接，這才有了謝府如今這般，家主沒有主母協助操持内宅的尴尬局面。</p>
自然了，許多府宅之中也有婆母代兒媳掌管中饋的情況，尤其像謝家這種家大業大的家族，便是主母進了門的，真正接手中饋之前，也必然需得一段時間加以适應。</p>
這兒子倒好，沒妻子協助，這便要從他的母親手中将中饋之權剝奪了。</p>
這事傳出去，無異于在打她的臉面啊！</p>
不是是在威脅她，又是什麽？</p>
這些時日她本就憋着一股氣，謝湛這般話語一出，謝夫人的火爆脾氣再也穩不住，當即“啪”一聲往桌上一拍，騰地站起來，指着謝湛恨聲：“謝長珩，你當真長本事了，如今敢當面忤逆長輩來了！謝家教你的規矩禮儀，都丢去哪了？什麽中饋不中饋，你是嫌我這個老婆子在你頭上杵着，礙着你眼，耽誤你事了罷！”</p>
這話說的十分嚴重。</p>
謝湛二話不說，當即撩袍下跪。</p>
“惹母親勃然大怒，是兒子不孝。讓您失望了，兒子有錯。”</p>
他口中雖說着自責的話，氣勢卻不因下跪而低半分，謝夫人一股子氣憋在心口，面上被氣地通紅。</p>
可這位兒子不僅是她的兒子，當下還是謝家家主，被他這麽一跪，謝夫人心下更是一驚，又是心疼，又要顧及他的顔面，隻得往前一步，彎腰欲要扶謝湛起身，“有什麽話起身再說。”</p>
謝湛紋絲不動，沉默片刻，重重叩首。</p>
謝夫人的手停在半空中，知他還有話講，便不再勉強，坐回了座位，靜靜看謝湛。</p>
謝湛直身，垂眸不看謝夫人，話說地真心實意：“兒子從來錦衣玉食，過的順心順意，從未因何事覺得挫敗過。唯獨那一人，是求而不得。母親執意要拆散我與她，究竟是爲何？兒子掌這謝家月餘，可有出半點差錯？母親若是懷疑兒子擔這家主之位的能力，大可看這往後年歲，兒子會否敗了這家業。兒子不需妻子娘家之力。”</p>
謝湛話落，謝夫人怔住。</p>
跪在她眼前的兒子身姿挺拔，儀表非凡，一身湛藍色金線暗雲紋常服，道不盡的風流倜傥。</p>
明明是她再熟悉不過的兒子，謝夫人卻覺得，這個心思深沉、情緒内斂的兒子如今與自己是隔山望海，當真是半絲半毫母子連心都沒有。</p>
在他身上，她仿若看見了彼時的謝淵。</p>
那回他醉酒後給嘉陽寫詩，被她在内宅大鬧一通後，謝淵雖朝她百般道歉，而後照舊與她相敬如賓、生兒育女，亦是未納妾室，她卻是感覺到了他身上的變化，那便是，謝淵再未與她交心。</p>
如今恍惚一看，父子二人就連眉目間透出的那份冷漠，都如出一轍。</p>
謝夫人突覺疲累。</p>
她不禁在想她兒子的話，她執意要拆散他們，究竟是爲何？</p>
未等她答話，謝湛複又直視她，道：“兒若不能娶到她，甯願終身不娶。”</p>
謝夫人眸中大驚，指着謝湛，一連“你”了好幾聲，“你可是謝家家主！你要斷子絕孫不成？”</p>
謝湛不語，目光堅定直視謝夫人。</p>
這模樣再明顯不過了，這是鐵了心了。</p>
謝夫人恨鐵不成鋼，大怒道：“她到底哪裏好？到底用了何種手段？使得你這般非她不可！世上女子何其多，你能确保你日後不會爲旁的女子改變心意麽？”</p>
謝湛輕輕一笑，雲淡風輕卻堅決道：“兒之心意，至死不渝。”</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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