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七，扶萱生辰。</p>
夏風如筆，飽蘸夕陽，絢爛晚霞倒映在夕照湖湖面上，暮色起蒼茫，清風醉霞光。</p>
夕照湖上，絡繹不絕的畫舫花船之間，名爲“水月樓”的樓船中，女郎們品酒、跳舞、彈琴撥瑟，男郎們舞劍、變戲法，衆人熱熱鬧鬧，玩地不亦樂乎。</p>
筵席從申時末一直持續到戌時才堪堪結束。</p>
天地黃昏，萬物朦胧，水月樓緩緩靠岸。</p>
醉意熏熏中，扶萱與好友和兄長們陸續出了宴廳。</p>
甫一出了樓船宴廳，前方餘興未散盡的衆人便發出了連連驚呼，不明所以中，扶萱被人笑着鬧着、半推半拉地扯到了人群正前方。</p>
眼前景色印入眼簾，扶萱眸光晃動。</p>
岸邊是一片燈火輝煌。</p>
湖水之中，密密麻麻地飄着一盞盞點燃起來的河燈，遠遠望去，似滿天繁星綴滿天河，閃着點點亮光。</p>
正對着水月樓，岸邊有一左一右兩隻高聳玉兔花燈，橫亘在玉兔之間的，乃是巨大的閃閃發光的“生辰愉悅”。</p>
扶萱身畔，好友們議論紛紛——</p>
“這是誰人啊，花了這般大的手筆。”</p>
“自然是萱萱的愛慕者了，我猜還是那位。”</p>
“倒是有心呢，那花燈可媲美上元的燈魁了罷。”</p>
“真羨慕，若我生辰也能收到這般禮物就好了。”</p>
不必旁人提醒，扶萱也猜到了這是誰的手筆，她已經見到岸上數以百計的舞童，如那位生辰那日，她帶去棠梨苑的一般，已站成了一個即将起舞的隊列。</p>
水月樓将将靠岸，鼓聲、火不思、古琴一和，舞童們便手執銀钏兒叮鈴起舞，曲子響亮歡快，歡欣悅耳。</p>
這是将他生辰時她送給他的禮，提升級别後，回贈給了她。</p>
天際的暮色被煙火掃盡，清朗的夜風送來沁人心脾的适爽。</p>
曲終後，不無意外的，在整齊劃一的“生辰愉悅”的童聲高呼中，郎君手執折扇現身，迤迤然往湖邊泊船之處行來。</p>
第二波煙花又燃起，在聲聲喧天爆竹聲中，身形優雅從容的郎君身着繡海棠的白衣，行走間褒袖輕揚，步伐平穩簡爽，站定後，擡起深邃冷峻的眉目，盯牢了船舷上的女郎。</p>
扶萱不争氣地熱了眼眶。</p>
眼前郎君意欲何爲，她心知肚明。</p>
初見那日傲氣地似孔雀的郎君，這一連大半月，是散開了其滿身五彩缤紛、色澤豔麗的彩羽，不停地展示自己各種各樣的才能，像一隻求偶的鸾鳥，一刻不停地炫耀自己的美麗。</p>
雖是應了她再未偷偷進她的卧房，可清溪園裏，他翻牆送來擱在門外的親自作的字畫、寫的情箋、刻雕擺件也快堆了半屋子。</p>
扶萱橫在與他之間的心牆，在他的連連攻擊下，被一砸再砸，缺口連連。</p>
連她也不知，何時會徹底坍塌。</p>
自端陽起，她是暫且歇下了相看郎君的心思，因她分明地感覺到自己心有牽挂，無論看的是誰，有意無意間，她腦中總會浮現那位的模樣，将二人做出一番對比。</p>
因年紀已至，便勉強接受誰，又不付諸真心的話，實則對對方并不公平，倒不如先讓自己心下安靜了，而後再想别的。</p>
可他如今日日都在眼前晃，人不在時，也有物來，物不來時，又有話來。</p>
他的存在仿佛時時刻刻，處處皆有。</p>
就如現下，她特意安排了畫舫，将慶祝挪到沒受邀便進不去的湖心船上，哪成想，畫舫靠岸就被他堵上了。</p>
衆人見是謝家主到達，頗有些見慣不怪的意思。</p>
自打建康城的雅集花宴，旦凡扶萱出現，便一定有謝湛身影後，衆人似乎都看出了些眉目來。</p>
那位郎君鮮少從頭至尾地參宴，但一旦到達，無論在哪家的宴席上，他的目光始終直接明了地落在扶女郎身上。每人都能看見，隔着人海茫茫，他始終追随着那位并不看他的女郎。</p>
沒想到，往前眼高于頂，根本不屑于垂看人間一眼的世家郎君，如今做起事來，竟是如此令人咋舌，那渾身，仿若皆長出了一股“愛誰誰”的韻味。</p>
衆所皆知，世家勢大的原因除了本身的家底，還有另一個便是與旁的家族聯姻。聯姻麽，利益爲上，情意爲下。聯姻後女方家族勢微後，被休棄另娶的不在少數，建康城的人們都已經見慣了。世家郎君的行爲準則多是敬順父母、重視家族利益。</p>
一來二去，留給世人的觀感便是，似乎是鐵定的定律，世家鮮有有情郎。更遑論爲了一個女郎違背父母意願，打破世家聯姻的規則，讨一個女郎歡心，丢進顔面。</p>
對此，衆女中，詫異的有，嘲諷的有，羨慕的有，暗自嫉妒的也有，但面上自然不會顯露。他們陸陸續續與扶萱告别，離了夕照湖。</p>
扶萱深吸一口氣，擡步下了水月樓。</p>
不料，人将将踏上岸，來不及選擇邁步的方向，岸邊等了許久的婢女便匆忙上前，急道：“女郎，快回去！夫人……夫人舊疾複發了！”</p>
腦中轟隆一聲巨響，扶萱霎時間面色慘白，頭腦昏沉地跟着玲珑匆匆回了扶家。</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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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夫人的舊疾非是普通的舊疾，說到底還是當年生産扶萱時虧了身子，留下的積年累月頑疾。</p>
這十七載以來，扶以言對這位夫人照料有加，用着最好的藥材保着，爲使她毫無負擔，扶家兩房的中饋，皆是由嘉陽長公主打理，扶夫人嫌少操心家務瑣事。</p>
然而再是如此，随着年紀增大，還有去年大半年對扶以言入獄後的擔憂，身子骨難免每況愈下。</p>
扶萱與扶昀一起趕回家時，扶夫人已是氣息奄奄地卧病在床，難以下地。</p>
扶以言坐在床側，一目不錯地看着扶夫人的臉。</p>
扶萱同扶昀一起跪去扶夫人身旁。</p>
扶萱拉過母親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喃喃喚：“阿母，我回來了。”</p>
扶夫人睜開眼，渾濁的眼睛逐步清明，慈愛地看着自己的愛子愛女，蜷起手指，溫柔地在扶萱臉上摩挲。</p>
她在扶以言的幫助下艱難地坐起身，道：“乖女，莫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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