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當空,清溪園中的梨花已盡散,夜風從窗牖縫中吹進,微微晃動着室内夜燈的微光。</p>
床帳中,白日的場景在腦中幕幕重現,扶萱伸腿踢了踢身上緊擁的被衾,腦中思緒混亂不堪,她不免又輕輕地歎了口氣。</p>
然,一口氣甫一呼出,紗帳外便響起了低沉的聲音:“歎什麽?”</p>
扶萱悚然一驚,頃刻睜大雙眸,朝床外看去——昏暗光線裏,是那位熟悉的高大的身影。</p>
她一時心驚,撐着身子,刷一下從被衾中坐直,掀開床帳,對着衣冠楚楚、神色自若的郎君,一連說了好幾個“你”。</p>
看她這番見鬼的模樣,謝湛玩味無比地挑了挑眉,幽邃的眸子凝着床上女郎的眸子,兀自将扶萱床頭的軟凳挪近前,神色無比坦蕩地落座在她身旁。</p>
扶萱吞咽了一下,壓着聲音問:“你來做什麽?”</p>
這樣偷摸翻牆進旁人府中,夜闖香閨的事,這位素常驕矜,一身清風明月的郎君,到底是如何做得出來的!</p>
謝湛伸手将她手中的床帳接過,娴熟無比地挂起帳鈎,瞥了眼她肩頭散下的烏絲,淡聲:“我來,不做什麽。”</p>
扶萱一口氣蓦地哽在喉中。</p>
她問的是“做什麽”麽?問的是他爲何大半夜闖她閨房!</p>
見她眼中升起薄怒,謝湛及時解釋道:“來送琴譜。”</p>
扶萱一怔,而後偏頭不看他,“我不需要。”</p>
“我聽過你彈,有幾個地方尚且生疏,這曲譜本就是專門爲你所作,收下後,你自然得彈會不是。”謝湛再道。</p>
扶萱直想回怼他爲何她得彈會,可轉念一想,這般問話,豈不表明自己默認了他的話,收下了他贈來的曲子。</p>
雖是、雖是委實不俗的一曲。</p>
扶萱幹脆緘口不語。</p>
一臉氣鼓鼓的嬌憨模樣引得謝湛心中軟地一塌糊塗,他歎了口氣,朝扶萱吐露心聲:“萱萱,我自小學的是便是世家規矩,父親決定以我接替家主之位後,更是要求我萬事以家族利益爲首任。你氣我當初因利應下賜婚,後又因利要休妻另娶,這些我都認。但這些,都随婚約取消,全當作已過去了,可以麽?往後,你我重新開始。我以一家家主的名義應你,定不讓你往後受絲毫委屈。”</p>
扶萱緊了緊攥着被衾的手指,暗自咬牙,刺他道:“既往之事要如何當雁過無痕?謝公子當真看得開。”</p>
知她故意諷刺他,謝湛也不惱,擡手指着扶萱心口,胸有成竹地慢慢道:“你說的對,是不會雁過無痕。那裏,已經有我的位置了,不是麽?”</p>
扶萱被踩到尾巴似的,即刻出言反駁道:“你在開什麽玩笑!你我毫無瓜葛,我爲何還要給你留什麽位置?往前我便問過你,你的動心能抵得過我過往受的委屈,還是能抵得過家族門楣,謝公子如今想清楚了嗎?”</p>
“萱萱……”</p>
扶萱打斷他的話:“婚嫁迎娶在我心中從來不是兒戲。我要的,從來不是委曲求全攀一門親事,更不是誰爲了我衆叛親離,父母成仇。說到底,不過是,從始至終你我便不合适。更何況你并非我屬意之人。”</p>
她分明對他已動心,就是死不承認,裝地理智清醒,故意朝他冷言冷語,謝湛真想掏出她那顆心,拆穿她的謊。</p>
可他又不願急着逼迫她。</p>
他想耐心等她松口,而後再與她商讨往後計劃。</p>
謝湛閉目緩了緩,刻意同她道了會她父兄的事,如願将她的注意力引到了豫州那裏。</p>
這便是這位郎君的精明之處,扶以言和扶炫身在外地忙着公務,根本無有機會朝家人講明白當地情形,他這個大理寺寺卿手中資源富足,随意講出幾個事來,便使扶女郎放松了警惕。</p>
半晌後,等扶萱睡去,謝湛靜靜看了看她恬靜的睡顔,将那隻被她退回的翠玉镯再套到她腕上,這才悄悄離開。</p>
翌日扶萱醒來,突地憶起昨夜狀況,見了腕上多出來的翠镯,一雙杏眸亮晶晶的,認真地看着琴譜封面上的幾個端正小字——</p>
“贈吾愛扶萱。”</p>
他、他、他現在怎這般不要臉面?</p>
扶萱被燙着了般,雙頰酡紅,伸手蓦地将那幾個字翻了個面,狠狠壓住,一把拉起被衾将自己蓋嚴實,不知是懊惱還是羞澀,在裏頭蹬了好幾回腳。</p>
玲珑進門伺候她穿戴,便見自家女郎藏在被衾中,像那中了雄黃的蛇精現了行,不住地扭來扭去。</p>
**</p>
時光如白駒過隙,一晃數日便又過去。</p>
在離開建康城四月之久後,扶以言和扶炫終于平安返回。</p>
正如人們預料的那樣,扶家二人甫一返回,扶府大門便門庭若市,二人主院客堂的來客便未曾斷過。</p>
扶以言病重痊愈,叔侄二人救災治疫手段高明,挽救無數生命于一線之間,得到聖人連連贊許。短短一年時間,扶家興又落,再到重振旗鼓,且日益興盛,誰人能不歎一句世事難料?</p>
不止男郎們那廂被人熱絡巴結,連帶着扶萱這處的請帖,也如那雪花紛飛似的,絡繹不絕。</p>
那些曾經在雅集上的點頭之交,一夜之間忽地好像變成了她的密友,十分熱情地邀請她去參加各種活動,甚至有些世家貴女屈尊降貴,親臨扶府邀她一起春遊、賞百花宴,其中,還有些人知她擅長擊鞠,投其所好,舉辦起來擊鞠賽。</p>
誠如嘉陽長公主所言的那樣,如今她年歲不小,又正值儀親,有些事兒就需得提前積累經驗,諸如主持中饋、看讀賬本、設宴請人這般一家主母需要做的事,她早晚也得學會。</p>
扶小女郎本也是喜愛熱鬧的性子,往前在荊州貴女之間,雖談不上廣袖善舞,但禮尚往來之事,她不是不懂,交情尚好的好友亦不是沒有。</p>
雖是知曉建康城這裏或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算盤,但抱着多加曆練的心态,在參與旁人主辦的宴席之外,扶萱也端起來扶家女郎的身份,連辦了多場宴席。</p>
她未與王、謝、餘這樣頂級世家的女郎相交,但與大多數建康城内的女郎也算有了不同程度的熟悉。世家之中,張家自不必多說,就連劉家的未及笄的獨女劉沅,也來過扶府,與她有了幾回交談。</p>
扶萱心中暗自唏噓,當真此一時彼一時。</p>
參與多次宴席後,得到的最顯然的結果便是,除了張瑤之外,多了幾位女郎不再喚扶萱“扶女郎”,而是喚上了閨名“萱萱”。</p>
也因此,扶萱今年生辰宴邀請的人多了好些,整個氛圍比起去年,又熱鬧了些。</p>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