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吹堤，綠草萋萋。</p>
建康城的四月當真是無與倫比的四月，桃紅柳綠、莺歌蝶舞。</p>
男郎女郎縱情春遊，醉倚樓台，滿眼飛花，笑上樓閣。</p>
這日，扶萱應約至建康城西北處的丹亭遊玩。</p>
自打扶以言與扶炫救災抗疫，再立偉功後，人雖尚未回到建康城，但穆安帝那廂送來扶家的賞賜便未曾斷過。這番動靜，無異于在向世人昭示，這扶家，往後便是聖人的左膀右臂。</p>
水漲船便高，扶家興盛，扶家唯一的小女郎身份陡升，加上姿容出衆，一時之間，扶萱在建康城媒婆口中極爲炙熱，來扶家提親之人，相較扶以言剛出獄那會兒，又多了好些。</p>
數日來，扶萱邀約不斷，恰好她也是愛玩樂的性子，抱着扶潇“得看過争奇鬥豔的春天，才不會被一隻俗品迷眼”的教導，她也是真心實意地赴了好幾場約。</p>
今日這位郎君，是扶萱相看的第七位。</p>
乃是劉家三郎，劉宴。</p>
扶萱的本意是不與任何大世家的郎君相看，一是她确不願高攀，緻使自個再受一回往前委屈，二則，不在世家圈子，便可避免往後與那位郎君相見。然而，總是免不過嘉陽長公主一番好意。</p>
那劉宴乃是嘉陵長公主的嫡親兒子，喚嘉陽長公主一聲姨母，年方十九，年底弱冠。</p>
按兩位長公主的意思，若是二位相處愉悅，可先定下親，左不過也得需要時日準備婚事，如此，待劉宴弱冠之時，扶萱便可立刻進門。</p>
前六位相見的郎君中，溫雅的有，清朗的有，穩重的亦有，不知爲何，扶萱總覺得差上那麽一分火候，不是太瘦，便是五官不出色，或是膚色太暗，或是氣質太遜，或是，衣袍上的熏香太濃。</p>
得嘉陽長公主厚待，扶萱自然也不好拂了她的意，倒沒對與劉家這位結親抱什麽希望，隻期待那劉宴是個模樣不俗的。</p>
扶萱到達丹亭之時，劉宴已候在亭中。</p>
扶萱提裙邁上最後一階石梯，擡眸一看，頓時心間一顫。</p>
白衣繡翠竹，玉骨折扇在手，白玉發冠，腰間玉飾垂翠色璎珞，最吓人的，乃是神色——面目清冷，眉眼淡漠，面色幾分疏離。</p>
身形八分相似，面貌六分神似。</p>
見鬼了罷這是。</p>
扶萱腹诽。</p>
見對方敲着手中折扇，目光定定看向她，扶萱上前，做禮貌狀，“劉公子。”</p>
“扶女郎。”劉宴颔首。</p>
“咚。”</p>
心間再是一敲，扶萱面上笑容僵了瞬。他就連聲音也是清泉滴石般的磁沉。</p>
扶萱穩了穩心神，客氣道：“劉公子久等了。”</p>
劉宴淡聲回：“并未。”</p>
——“長珩，你等很久了麽？”</p>
——“并未。”</p>
耳邊響起記憶裏的聲音，扶萱一怔。</p>
氛圍微有沉下，兩人沉默住。</p>
“扶女郎請坐。”片刻後，劉宴開口，伸手做邀請狀。</p>
扶萱提唇微笑，從善如流落座石桌旁，便見桌上茶具齊備，還有幾份糕點。</p>
在她心中感歎世家公子就是講究，出遊還不忘品茗時，劉宴将一碟糕點推至她近前，眼神示意請她享用，而後擡手開始煮茶。</p>
對方既是一番好意，扶萱自然伸手取來碟中之物，打算象征性地吃上一口。</p>
糕點入口，扶萱立刻覺出不同。</p>
是悅心堂的桃酥。比别家的酥甜，卻不會讓人覺得發膩。</p>
——“今日吃了什麽，這般甜？”</p>
——“桃酥。”</p>
——“東市‘悅心堂’的？”</p>
——“嗯。”</p>
——“何時買的？”</p>
——“昨日。”</p>
扶萱覺得自己是魔怔了，自見到劉宴起，那些在此處發生過的，本也不算深刻的回憶，怎就直往腦門湧。</p>
她暗暗晃了晃腦瓜子，将奇奇怪怪的記憶晃出去。</p>
劉宴瞥她一眼，對她的小動作視若無睹，似在解釋這糕點的由來：“昨日在東市‘悅心堂’買的桃酥。”</p>
“昨日不是下了整日雨麽？”扶萱問。</p>
“表哥給我買的。”</p>
劉宴話落，再是一段對話飄出扶萱腦中。</p>
——“昨日可是下了整日雨，你竟還有心思出門。”</p>
——“扶炫給我買的。”</p>
扶萱放下桃酥，品讀劉宴口中的“表哥”，猜到幾分後，她面上再也維系不下去虛情假意的笑意，用手帕拭了拭嘴角，平靜下突突亂跳的心，看劉宴煮茶。</p>
視線落在刻工精美的精緻茶具上，扶萱微蹙了蹙眉，這茶具亦有些眼熟。</p>
劉宴将茶葉入盞，提起湯壺，将水注入其中，而後問道：“我看書中寫過，荊州之地有一小衆習俗，會将葉老的茶葉同米粥制成茶餅，而後加蔥、姜、橘皮煮沸飲用，用以醒酒、解乏。是真的麽？”</p>
劉宴話落，扶萱看他的眼神霎時變冷。</p>
茶具便與彼時在明月山莊謝湛煮用的那套十分相似，劉宴口中的荊州地方習俗，亦是彼時謝湛同她品茗時，他問過的。</p>
扶萱不得不懷疑，今日劉宴的打扮、行爲皆是那人刻意授意過。</p>
她直直看着煮茶動作行雲流水的劉宴，目光在他臉上上下梭巡，欲要看出真相。</p>
似是察覺她的探究視線，劉宴收了煮茶的手，從容地看扶萱，解釋道：“可是我所言有誤？我從小便喜歡飲茶，各地的品茶習俗皆有涉獵，荊州之俗，我知道的不止這。我還知，荊州南部不稱“喝茶”，而稱“吃茶”，待客時，不僅有茶葉，而且有鹽、姜、炒黃豆和芝麻。吃茶時邊搖邊喝，最後把黃豆、芝麻、姜和茶葉一起倒入口中，慢慢地嚼出香味。”</p>
他口中這話倒是事實，荊州郡是用米粥制茶，荊州南部幾個郡都是“吃茶”。</p>
扶萱暫且放下對他的疑惑，當自己想地過多了。</p>
表兄弟間共同愛好也不稀奇，她還喜歡同扶謙一起釣魚，同扶潇去花樓聽曲呢。</p>
将劉宴視作旁人的影子，并不公平。</p>
此事在扶萱心中暫且揭過，她回劉宴道：“劉公子學識令人佩服。劉公子所言不錯，荊州幾個地方喝茶皆有不同習俗。不止這兩個，北部益州與建平郡因靠近大周，飲茶上與大周頗爲相似，會在茶水中加入糖粉與牛乳。”</p>
二人交談間，茶已煮好，劉宴将澄明湯水倒至漏網，動作優雅從容。</p>
看着那一手壓住白錦翠竹鎖邊的廣袖，一手分茶水至茗杯的動作，扶萱視線留在劉宴的手腕上，眼前似乎出現了重影。</p>
那日，那人，也是這樣……</p>
“扶女郎，請。”劉宴打斷她的思緒。</p>
扶萱斂起神色，緻謝接過，端起茗杯，垂眸品嘗。</p>
甘醇芬芳，芝芬蕩漾，甘中微澀。</p>
仲春時節，天高雲淡，從丹亭望出去，遠處江面碧光粼粼，猶如一條鋪開的綢緞，一直延伸到天的盡頭，美輪美奂。</p>
有春風拂來，聞着不遠的野花香味，扶萱心情歡暢。</p>
她看向劉宴，正欲開口客氣地誇獎他的茶不錯，便見他眸色一亮，沖她背後喚了聲“表哥”。</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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