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安帝的話問出口,斥候亮聲回:“是!”</p>
衆臣工都是在波雲詭谲的官場裏浸淫多年之人,早就練就一身察言觀色的好本領,眼見着斥候話落,穆安帝的眼徹底沉下,誰也不張口說話。</p>
一時之間,大殿陰霾密布。</p>
太保餘良垂着眸,八字胡微動,心中諷刺一哼。</p>
上一回這大梁出現“疫病”,還是太甯八年的事了。彼時那“疫病”便是上首那位的手筆,大梁丢了三個城池才保住了他的太子之位。如今疫病再現,那位心中想必不會沒有觸動罷。</p>
正如餘良想象的那般,穆安帝此刻心神不甯,雙手冷汗涔涔。</p>
先帝在世時,彼時他爲了穩固太子之位,設計了一場所謂“疫病”實則是下毒的計謀,原隻是爲了陷害對他的地位最有威脅的武王,卻不料,南越國趁機進犯,害得大梁丢了城池。</p>
如今再現疫病的地方雖并非邊境郡縣,可他壓不住要往陰謀方面想。</p>
如此一想,他不免又忖度起來,若此次不是天災人禍,再是一回陰謀,又是出自這大殿之中何人的手筆。彼時知此事之人并不多,不過就是餘家一家。</p>
穆安帝擡眸,瞥向下首餘良、餘翼二位。應是不至于,他們不會傻到明知他會懷疑上餘家,還要铤而走險搞這麽一出。</p>
在穆安帝漫長沉默之間,下首的謝淵邁出一步,朗聲開口:“陛下,疫病之事不可小觑,亦不容半分拖延,臣提議派太醫院前去治疾。此外,扶将軍有疾,軍中恐無人主事,臣亦建議再派人去協助主事。”</p>
人群便是慣常如此,誰也不想做挨打的出頭鳥,但一旦有個出頭鳥出來,又生怕自己附和地慢了,落了下風。</p>
謝淵話落,便有不少臣工站出來,表達對疫病的擔憂,表達支持派人去主事的意思。</p>
穆安帝從沉思中回神,聽聞臣工們的建議後,緩緩道:“不是還有南郡公。”</p>
衆人目瞪口呆。</p>
那扶炫尚不及弱冠,任那五兵尚書不過是半載不到,豈能代替扶以言管住數十萬之軍?</p>
如此念頭甫一閃過腦海,當即便有多位臣工出口勸誡。隻穆安帝沉默不語,充耳不聞,執意留扶炫于當地主事,太醫院太醫照派,但掌軍之人不另作更換。</p>
散了朝後,見穆安帝與被他留下的大理寺寺卿的身影消失在殿外,幾家家主扯唇諷刺地笑了笑。</p>
這位皇帝,說到底,是對别人不放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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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大理寺後,謝湛叫來周曦同去了宗案室,找來扶以言中毒一案的案牍,以及太甯八年的疫病案牍遞給他。</p>
周曦雙手接過,掃了一眼案牍要點,看到“扶以言”三字,霎時頓住神色,猛吸了口氣。</p>
除卻周曦曾爲扶萱哭三日那一檔子事,謝湛對周曦這位手下有七滿意,人任勞任怨,且靈活機靈,分析案件常獨辟蹊徑,是個能人。他本也鮮少會因私廢公,好不容易得一幹将臂膀,自是有意栽培。</p>
可當下,真見他盯着扶以言三字一目不錯,雙目瞪成了銅鈴,到底心中的郁澀又被他激了起來。</p>
他冷眼掃向周曦,“怎的?相識之人?”</p>
沉沉又威嚴的問話入耳,周曦心間打了個激靈,猛地回神,誠實回道:“這位扶将軍與家父是有幾分交情。”</p>
謝湛面無表情地“嗯”一聲,看着周曦白淨的模樣,暗暗咬了咬牙,而後不動聲色地道:“你帶人去一趟此次疫區郝城,目的有二,一是查病毒源頭,查清是天災還是人禍。其二,調查太醫院派出的太醫。仔細研讀清楚這兩個案子。”</p>
才入大理寺兩月,就得上峰委派如此重任,周曦大喜過望,感恩戴德地道:“屬下一定不辱使命。”</p>
謝湛正聲道:“不可打草驚蛇。若有異常,以最快速度彙報。”</p>
周曦垂首道:“屬下明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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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值後,謝湛頂着一張黑沉沉的臉回了聽風苑。</p>
見到扶萱空蕩蕩的廂房,連兩個婢女也不見了蹤影,心間更是破出個大洞,隻覺涼風直往裏頭灌。</p>
石清見狀同樣一驚,暗忖這扶女郎不會就這般回了扶家了罷,忙喚來雪蓉問話。</p>
昨晚廂房裏的動靜不小,加之今早石統領三令五申命他們三緘其口,雪蓉對自家公子與扶女郎的關系自然已經心知肚明。</p>
此刻見到自家公子這般陰沉面色,她壓住心頭笑意,當即回禀道:“回石統領,女郎在練武場。”</p>
而後也不等石清問話,一股腦地将扶萱今日的行爲全數說了出來,細到幾時起的床,幾時吃的飯,又吃了什麽,同誰說了什麽,一個都沒有放過。</p>
謝湛揚了揚唇。</p>
還當她跑了,原是帶着婢女去練習射箭了。</p>
自從自家公子與扶女郎有了牽扯,石清的馬屁功夫日益見長,見謝湛眉梢染笑,石清眼珠子轉了幾圈,揮退雪蓉,朝謝湛道:“公子,奴瞧扶女郎雖是練地勤奮,可總歸有些未得要領。”</p>
謝湛斜眼看他。</p>
石清再道:“公子得對她多加指導,若是一開始便是錯的方式,豈不是越練越糟。”</p>
謝湛面無表情地盯着他看,石清不懼,再點了點頭,表示他對自己說的話深以爲然。</p>
靜了片刻,謝湛“刷”一下起身,極快地換了一身便服,出了聽風苑,往練武場方向走去。</p>
石清看着自家公子輕快離去的背影,搖着頭,長吐了口氣。</p>
連謝湛也未料到,再見到扶萱時,她非是一人在那他指定的靶子前勤練,而是在那大操練場旁,跟一堆侍衛一起,圍坐成了一個圈。</p>
他遠遠看着人群中她的背影。</p>
此刻,她的左側是兩個婢女,右側是他的幼妹謝心璇。</p>
扶萱手舉着她的短弓,上上下下地晃着,嘴裏應是還絮絮叨叨地說着話,因背着他,他聽不清她的話,看不到她的表情。</p>
但那些侍衛們投入地聆聽着她的話,時不時發出一陣感歎。目中是敬佩、神往、贊揚。</p>
倏爾,也不知她又說了什麽,側身看她的謝心璇瞪大了眸子,兩隻小手牢牢地捂住了嘴,面露驚恐。而那些侍衛們,齊齊倒吸了一口氣。</p>
謝湛怔在原地。</p>
這是他從未見過的扶萱的樣子。</p>
一身絢麗紅衣,馬尾高高束起,青絲随動作輕晃,夕陽灑了她一背,她像萬丈紅塵中落離天界的仙娥,毫無意外地成了衆人焦點,舉手投足皆牽動着旁人情緒,人們對她展示着敬佩,奉獻着虔誠,而這一切,無關風月。</p>
是她,又不似她。</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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