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雷聲滾滾,勁風狂烈地吹着院中翠竹,濤聲郁郁。</p>
這一日,眼高于頂的謝六郎彎了驕傲的脊背,一動不動地坐在意識混沌的女郎床沿,靜坐到夜闌人歇。</p>
子時,終是從“鬼門關”回來的扶萱恢複幾分神明,頂着一頭淩亂發絲,從柔軟的被衾中擡起頭,往外瞧了瞧。</p>
因怕擾她歇息,房中燈火本也熄到隻剩一盞,加之風吹雨急,風從窗縫而進,油燈便有些明明滅滅,無端将寂靜的室内晃地起了幾分陰森。</p>
扶萱甫一露出頭來,見到的,便是這般光影不明中,矗立床沿的一個極爲高大的暗影,她吓地一個激靈又鑽了回去。</p>
“你……是人是鬼!”扶萱在被子中悶聲問。</p>
謝湛聞聲,身形一怔,無比沉靜的面上表情漸漸龜裂,伸手去掀扶萱的被衾。</p>
“若是個鬼,合該如何答你?”他壓着一絲笑意問。</p>
扶萱恍惚一下,反應過來是謝湛在側,攥緊的被衾才漸漸松開,任由謝湛将其往下扯了一截。</p>
見她露出一雙波光粼粼的眸子,謝湛眸色黯了瞬息,又迅速褪去。</p>
他躬身去夠她的肩,将她扶起,開口的聲色不辨情緒:“起來,用些吃食。”</p>
經過此次一番折騰,扶萱全身乏力無比,頗有大病之後的虛脫,且當真餓地前胸貼後背,便也未做無畏抵抗,靜靜地由着謝湛又摟又抱,将她的背放在他胸脯上。</p>
仟雲陌雲本也在外間屏風外候着,聽得裏頭有了動靜,便往裏走了兩步,等待謝湛吩咐。</p>
“端吃食、補品、湯藥……”說到此處,想及前幾日這小女郎睜眼後聽得吃藥時梨花帶雨的模樣,謝湛改口道:“湯藥明日再吃罷。”反正今日的,方才他已經哺喂過一回了。</p>
一聽湯藥扶萱就覺得口中泛苦,她蹙眉抿了抿唇,仿佛真喝過藥似的,愁眉苦臉地吐了吐舌頭。</p>
謝湛蓦地一窒,撇臉,看着桌上不時更換的茶水,“渴麽?”</p>
扶萱嗯了聲。</p>
謝湛便又放她自己獨坐,斟茶過來,往她唇邊遞,扶萱伸手接,被他不由分說将杯沿直直貼上了唇。</p>
扶萱幹脆歇了自己動手的心思,反正是他将她請到這處的,且她還病着,兄長照顧她也是合情合理的。</p>
要在扶家,别說喂水,就是飯她都能讓扶昀一口一口給她喂。</p>
思此,她便心安理得地享受起“兄長”的幫助。</p>
待兩杯溫水喝下,随着一股誘人的香味,仟雲陌雲端着吃食進了門,站在屏風處候着。謝湛見了,命他們端過來。</p>
扶萱被飯香勾地口涎直冒,很沒貴女形象地咽了咽口水,見兩位端來的托盤中,小碟裏置了足足有十樣有餘的菜式後,她驚震地瞠起目,狐疑望向謝湛。</p>
謝湛的目光在她沒甚血色的面上流連一圈,而後無視她的疑問神色,若無其事地取來雞湯,湯勺舀起後,再次遞至她唇邊。</p>
扶萱訝地一慌,不免想起上回他這般喂她的情景,便是她兩月前的月事時作弄他,又被他喧賓奪主,拉着她做“粗活”,最後害她雙腕酸軟,玉着抓着都顫。</p>
想及此,她小臉一燙,“我自個……”</p>
“莫動。”謝湛利落打斷道。</p>
稍頓,又補充:“往前你害了病,不都是指使爲兄親手服侍麽。”</p>
爲兄?</p>
扶萱呼吸一滞。</p>
謝湛這是吃錯了藥麽?她爲何“失憶”,憑他是大理寺寺卿,不可能猜不出緣由,更不可能不知她失憶是裝的。</p>
如今主動配合她,又是爲何?</p>
“張口。”扶萱狐疑之間,謝湛雲淡風輕地開了口。</p>
扶萱試探地吃了第一口,而後的用膳之中,用“多了”“少了”“太燙”“有骨頭”“把油星子舀出去”“不要杆隻要葉子”輪番上陣地測試了一番,這位謝六郎竟是無一怨言地一一照做,且是一絲不苟。</p>
直到扶萱捂着嘴虛虛打了個飽嗝,也沒見謝湛面上有一絲不耐,甚至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扶萱隻覺今夜的謝湛有些“中邪”。</p>
往前她叫他哥哥,他會用意味深長的目光看她,甚至故意用一語幾關的話回她話,分明就是努力忍着那句“扶萱你在我眼前裝個什麽勁”沒爆發。</p>
而今日,竟上趕着給她當兄長。</p>
他這是……</p>
還沒等扶萱思考出别的,再聽得謝湛沉聲問話:“熱水可是備妥了?”</p>
仟雲陌雲立刻回道:“是,已備妥。”</p>
謝湛道着“取衣裳來”,便不辨神色地躬了身,将扶萱從床榻上抱起,徑直往淨房方向去。</p>
扶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一瞬他才剛認了二人的“兄妹”關系,下一瞬就替她沐浴,這又算怎麽回事?</p>
謝湛将她連人帶衣直接給放進了浴桶,“能自個洗麽?”</p>
“能!”扶萱這聲回地脆響響的。</p>
暖水裹身,熱氣氤氲中,女郎嬌豔的小臉紅撲撲的,眉眼雖是尤含不解,到底還是恢複了三分生機。</p>
謝湛伸手揉了揉她的頭,丢了一句“好了叫我”,大步退了出去,又叫了婢女進門伺候。</p>
畢竟是特殊時期,沐浴時長不宜太久,仟雲陌雲二人配合着迅速地替扶萱清理了一番,拭幹水,穿戴齊整。</p>
一切皆畢後,仟雲先退下,而後謝湛再次進門,将扶萱又抱了出去。</p>
扶萱這時吃飽喝足,又渾身潔淨,睡了半晌,腦子更是清醒了許多,見謝湛今日這般反常,心裏不禁起了嘀咕。</p>
她又沒傷着腿……</p>
“現在睡不着了罷?去書房,我陪你讀話本子。”謝湛平靜無波地道,将她帶出了房門,走過蜿蜒曲折的遊廊,往他的書房去。</p>
“你書房有話本子?”扶萱不可置信地問。</p>
謝湛垂眸看她一眼,輕聲:“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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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幾日,扶萱明顯感覺到,較之往前,謝湛有了很大不同。</p>
以前的謝湛多半是清冷的,神色喜怒不辨的,周身始終攏着薄薄雲霧,讓人瞧不分明。而現在,他的臉沒變,卻多有情緒外露,至少那雙眼角時不時會有笑意漫出。</p>
一并吃飯時,不時直接将飯菜往她嘴邊送;下值回府之後,還會好興緻地同她畫畫品詩,好似暗暗在教她;在聽她說完雞毛蒜皮的小事後,時常煞有介事地抒發一番他的見解。</p>
這日,在說起她想學射箭,請他教她時,謝湛理由未問一句,直接應下“好”不說,玉雕似的俊臉上立刻蕩起了和煦淺笑,扶萱蹙起眉。</p>
難道這就是做她的情郎,與做她的兄長的不同?</p>
她當前有一種,謝湛這是放下了與她的過去,真要與她當兄妹的感覺。</p>
不然,要如何解釋,近日他這般,在他有婚約在身時,似乎她要星星他都不會給月亮的百依百順?</p>
扶萱深吐一口氣,謝湛的異樣她暫且忽略,眼下要緊的是,她要養好身子,學會射獵,而後,在春獵時進入男郎那處的内場裏,以最不突兀的方式,找上扶家兄長們。</p>
那春獵乃是皇家舉辦,屆時少不了太醫在場,若那日她因重遇親人而得了所謂的“契機”,借此恢複了記憶,不是也正大光明了麽。</p>
想及此,扶萱暗自點頭,深以爲然。</p>
她縱然不知,心思深沉的郎君,又會借教授本事之機,如何磋磨人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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