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寒梅傲雪淩風,花枝獨俏,香味萦繞鶴園書房。</p>
書房内,扶萱和謝湛正下到第三盤棋。</p>
扶萱手中的黑子遲遲未落下去,遠山般的黛眉微微蹙起,另一隻手的大拇指被無意識的咬在皓齒之間,一頭柔順的青絲披散在肩背之處,其中有一縷因她躬身向前,輕輕掃到了棋盤上。</p>
這般略帶嬌憨的沉思模樣,引地對面郎君幽邃眼眸落上去,便再也移不開。</p>
對面小女郎的機靈勁兒當真令人始料不及。</p>
先是同他試下了一盤,摸索出二人的水平相差三子後,便開口提條件。第一局要讓他讓五子,第二局要他讓四子,本以爲這第三局要讓他讓個三子,二人真正較量一回的,她卻偏偏提出,讓兩子即可。</p>
以她的棋藝水平,讓她兩子實則她應對起來也頗爲艱難,然她每落一子都認真應對,生生将本應一邊倒的壓迫之勢,掰到了平局。</p>
與她下棋他本是沒抱多少希望,心想着等她撒撒嬌,便由着她赢讓她高興便是,卻沒料到,下出另一番樂趣來。</p>
謝湛勾了勾唇,手指在棋盤邊有一搭沒一搭地敲着,目光流連在她的芙蓉面上,思緒漸漸飄遠。</p>
說真的,自從二人有了夫妻之實,每一回相見,那檔子事兒做完,她早累得精疲力竭沉睡過去了,從未像今日這般,二人心無旁骛地共處,行一些琴棋書畫等閑逸之事。</p>
今日就着這難得的“守歲”機會,沒想到,倒是頗有趣味。</p>
對面人的無聲催促打亂了扶萱剛剛理出的思緒,她擡眸瞪了對方一眼,伸手“啪”一聲打在他輕敲的手指上,“你莫要幹擾我!”</p>
謝湛失笑,“你已是三局兩勝,還想殺我個片甲不留不成?”</p>
扶萱眨了眨眼,“輸赢不重要,我想要有所進步,每一回進步一點點便可。”她說着話,兩隻手指比出一個極爲微末的長度。</p>
謝湛微頓,驟然于嘴角處溢出個笑容來。沒揭穿前兩局她爲了穩打穩赢,故意讓他多讓兩子的算盤。</p>
時間一息一息流逝,室内靜谧,謝湛耐心地等她落子。</p>
窗牖半開,送來陣陣寒涼的夜風,見風吹地對面那人的肩膀微微瑟縮,謝湛起身,輕輕阖上了窗。回身時,恰巧看到微暖燈光下,女郎渡着光暈的側臉,乖巧又娴靜,專注又美豔。</p>
他緩緩移步走過去,立在她身旁。</p>
半晌後才問:“還沒想好?”</p>
郎君的聲色似磁石,若涼玉,低沉清冽,宛如清泉般“叮咚”一聲回響在山澗,扶萱隻覺得耳朵酥酥麻麻。</p>
她擡臉看他,見他脊背挺直如修竹,面如青山之玉,眸含潤澤柔光,高挺鼻尖下薄唇微勾。</p>
真好看。</p>
扶萱被美色所迷,心跟被鈎子抓住般,腦中一熱,身子随從意念,“啪”一聲丢了那最後一個子,朝着郎君便撲啃了上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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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園的氛圍有多麽和暖,明月山莊某院中的氛圍便有多麽微妙。</p>
一枝高大的紅梅斜籠之下,庭院幽靜,鳥雀啁啾,元辰之日的辰光灑進室内,床帳之中,張瑤悠悠轉醒,盯着帳頂上陌生的山茶花紋路,她并未急着坐起身,而是先壓了壓胃中湧上的不适。</p>
察覺帳中動靜,帳外之人輕呼:“瑤瑤,醒了是麽?”</p>
熟悉的聲音傳來,張瑤“嗯”了聲。</p>
話落後,一隻素白大掌伸來,掀開她的床帳,王子槿帶着梨渦盈盈出現,眼中欣悅不掩。</p>
他将拐杖靠在床頭,手扶床柱,緩緩落座在床沿,伸手托起張瑤的肩,“慢一些,可别過急。”</p>
張瑤就着他的力起身,嘟哝道:“你怎這般早。”</p>
他自然是怕自個睡一宿起來,她便如上回一樣,不聲不響地消失了。他在隔壁廂房中,一宿都在聽着這裏的動靜,直到第一縷曦光出現,便來這裏等她醒。</p>
可這話他不能說,就如他喚她“瑤瑤”而不是“夫人”一樣,他不願給她任何壓力,他怕她又跑了。</p>
他隻道:“往日上值不也是這個時辰麽?早習慣了,保持如此,也省的往後上值時起不來。”</p>
很平常的一句話,卻使張瑤怔了一下。</p>
她不得不承認,這回相見,她從他身上看到了許多變化。就比如這迫切想要回去上值的心思,這在往前的王子槿身上,是絕不會出現的。他閑适恬淡慣了,在仕途之上,從來便沒有野心。</p>
似是聽到了她的心聲,王子槿緩聲道:“如今我們獨立門戶,便是家小業微,我自然要親手替我兒掙出家業。”</p>
他往前是目光短淺,總以爲憑借赫顯家族蔽護,便可以安樂安穩地度過餘生,可誰知被至親至愛之人算計,被運命的大掌推到了風口浪尖,即使自我摧殘也難擋他們的絕情,差一點便淪落到妻離子散的境地。</p>
經曆這一遭,他已是茅塞頓開。前二十載,他沒有多少執念,唯一的夙願便是娶到張瑤,而往後餘生,他的目标也明确而簡單,護住自己的妻小。</p>
權勢、錢勢、名勢,無論如何,他都要去占上一個。</p>
聽他再一次提及他與她是一家人的意思,張瑤心中異樣再次湧起,這兩日來,有意無意之間,他已經如此說了很多次。</p>
心中微歎之後,張瑤輕聲道:“霁之,我們已經和離了。我這次前來,是……”</p>
迎着王子槿因她的話,由溫情脈脈變爲凄凄哀哀的目光,張瑤的話驟然一頓,後續的絕情話突地卡喉,當真說不下去。</p>
她說這些話,本是既提醒對方,又警醒自己,兩人已不能回去當初。</p>
可她其實又心知肚明,她又不是個沖動的小女郎,若非對他心存希望,她怎可能留下他的骨肉,又踏出來見他的第一步?</p>
王子槿側頭,閉目深吐一口氣,回身後認真道:“不,我們并未和離,那張紙我早撕了,衙門那處尚未登記此事。若是你當真想和離,我也不爲難,待我腿傷緩解,能離開這處時,我便陪你去。今日元辰,便先不說這些,先過節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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