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辰将近,這日乃是大理寺最後一日上值,因寺中案少又雪災難行,除了節日中輪流值守之人,其餘寺裏的衙差皆已被特許提早離寺,回家的回家,回鄉的回鄉。</p>
謝湛将狼毫擱在五峰墨玉筆床上,看着最後一本文書上的字迹幹透後,将其阖上,繼而擡手揉起疲憊的眉心。</p>
已至下值時辰,隔壁桌新來的大理寺暫代少卿周曦也站起身,整理起來身前案牍。</p>
他父母雖在荊州,但由于他剛調任至大理寺進京任職不過十來日,少卿前雖是有個“暫代”名銜,也是極大的破例提拔,這個元辰自是不好提早出發,回鄉過年了,幹脆就留于這建康城的伯父家裏過。</p>
這時,李寺丞拿着一紙狀文匆匆由外而進。</p>
見他來的這般匆忙,周曦連忙問道:“李寺丞,可是有案子?”</p>
李寺丞前進的腳步一頓,目光朝周曦臉上落過去,隻見他眼中有灼灼亮光,是一種獵人看到獵物的欣喜之貌。</p>
李寺丞心道:也是,自打這位周少卿入職,許是由于這雪災封了路,外地案件難送,他們大理寺還沒真正接到過新案子呢,他手中這個還是十來日的第一例。</p>
可,這回兩造中乃有扶家。</p>
上一任寺卿楊滔可是個話唠子,最是喜歡講旁人不知的秘辛,就朝他與鄭寺丞講過,這謝寺卿與扶家女郎曾有婚……</p>
還未等李寺丞想完,周曦便已上前幾步,伸手取過他手中的狀紙,口中道:“交給我罷,謝寺卿早些回家歇息爲好。”</p>
手中一空,李寺丞微怔,轉眸向謝湛,見他阖目揉額,面色凝重,正思忖着如何開口,又聽周曦似欣喜地道:“扶家?可是原百嶽軍的那個扶家?”</p>
謝湛動作一頓,凝着耳聽動靜。</p>
隻聽李寺丞開口道:“周少卿認識?哦,下官倒是忘了,你們乃是同鄉,當是認識的。”</p>
周曦嗯了聲,“認識的,家父與扶将軍素有交情。可這狀紙上寫的被告乃是‘扶氏’,未有名字,是告的誰?”</p>
李寺丞看了一眼謝湛,道:“是扶家女郎。”</p>
“是她?”周曦大驚一呼,察覺到自個失态,遂又壓着激動,問李寺丞:“人呢?”</p>
從謝湛入這大理寺第一日,李寺丞便在此任職,對那謝寺卿的脾氣多少是了解的,再想及朝中發生的幾件大事,都在傳這謝家準家主與扶家站一條線,他不敢對此案掉以輕心。</p>
是以,李寺丞未開口回周曦,而是轉向謝湛,恭敬道:“謝寺卿,十數位災民狀告扶家施的粥中有毒,現下人已全數押入了牢獄之中。您看,您與周少卿,誰人來審?”</p>
這位桌後的謝寺卿神色冷淡,從李寺丞口中吐出“扶家女郎”四個字後,眼皮便刷地掀開,直直地朝二人看了過來。</p>
又在聽周曦那聲驚呼“是她?”後,心中酸澀的情緒如漲潮似的,快将他淹沒了都。</p>
無他,皆因他突然清楚了周曦爲何震驚。</p>
過耳不忘的他倏爾想起五月劉府芙蕖宴,嘉陽長公主曾言:“在荊州那處,提親的男郎們都快将扶家大門給踏破了,好幾個指天發誓非她不娶……知我們搬遷,聽說刺史家的小公子哭了三日……”</p>
周曦,周三郎,荊州刺史的小兒子,年方二十一,尚未成家。</p>
可不就是那位爲扶萱哭了三日的“刺史家的小公子”麽!</p>
這周曦,乃是精通律法的好友周閱朝他推薦的堂弟,說他能力卓越,在荊州郡時便于探案中嶄露過頭角,他一番考核,發現果真是可塑之才,這才将他留任下。</p>
想及此,謝湛暗暗舔了舔後槽牙,握了折扇起身,神色不辨地朝周曦道:“周少卿先去堂中準備罷,我去獄中提人。”</p>
周曦大喜過望,高聲道:“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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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獄吏一聲“謝寺卿,這邊請!”,扶萱出神的神色微動,往牢門走了幾步過去。</p>
這大理寺牢獄她不失熟悉,想當初父親在此關押時,每月的探視她都來的。入口處的刑訊間,從最起初她一進便吐,都磨到了她能做到視而不見。</p>
隻沒料到,自個竟然也有被關押在此的一日。</p>
扶萱踮起腳,隔着牢門一步遠,往外看了看,謝湛一身深紫官袍,半垂着眸子,在獄吏帶領下,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p>
他官升一級,官袍顔色便變了,但還是原先那身绛色瞧着順眼些。他一旦穿上這般暗沉的顔色,通身那股子深沉便被襯地更盛,讓人尤爲捉摸不透。扶萱這般想着。</p>
在她尚是看着謝湛出神之時,二人已上前,獄吏利落地打開了牢門。</p>
謝湛朝獄吏道:“鑰匙給我,帶餘下人員去大堂,不用回來了。”</p>
獄吏恭敬應是,遞出了手中鑰匙。</p>
随着一聲聲“走”“走”“快走”聲遠去,獄中靜了下來。</p>
坐在桌邊垂眸不語的謝湛終是呵笑一聲,擡眸看人,開了金貴的口:“請你去鶴園你不去,怎的?偏要這般情況下,才能見到尊貴的扶女郎?”</p>
自扶以言出發前一日,二人在扶家見過,這以爲他去下聘的女郎便刻意躲着她。十幾日了,她當真一步未邁進過鶴園。最先幾日的借口是施粥忙着,後幾日的借口是好友借宿多有不便。可昨日張瑤已去了明月山莊,他等了她一宿,也沒見她出現。</p>
一聽這薄涼中暗含諷刺的聲音,本也沒甚心情的扶萱更是不想理他。</p>
本就是自作主張找父親下聘,事後還日日讓石清來請她,當她沒脾氣不成?</p>
見身旁的扶萱冷着臉看着他不說話,謝湛額側突突直跳。</p>
真的,他不得不承認,面對這個最難伺候的小女郎,他那點子脾氣是想發不敢發。</p>
沉默半晌後,謝湛終是牽過她置于身前的手,軟了些嗓子道:“冷不冷?”</p>
扶萱不是不知深淺的人,見謝湛神色有關懷,又本就在他的地盤,過會需得仰仗他,當下他能遞過來一個梯子,她自然願意順着下。</p>
她委屈地道:“又冷,又黑,又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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