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三年,臘月二十五。</p>
北風勁吹,光秃秃的樹枝在狂風怒吼中戰栗,搖曳不定。</p>
建康城南城門處,衣衫褴褛的人們顫着身子,在成百個持刀侍衛的高聲招呼下,排起幾條長隊,一一按順序,從扶家粥棚處領粥。</p>
粥棚開設了三個方向,扶潇、扶謙、扶萱每人負責一方。</p>
按往前的救災經驗,加之現下扶家手中所有的物資屬實不算多,扶以言出發前,就朝扶家負責此次行善的三位小輩耳提面命過:“所謂‘不患寡而患不均’,勢必能分多少份,便分出多少份來。切記,行善之事要量力而行,不可在最起初便将後續的糧食耗盡。這樣前面的人獲得了大量吃食,而後面的人分毫未得,便會造成怨怼,生出混亂來,如此便有違救災的本意。”</p>
是以,本着這個原則,連續幾日的施粥,每個災民從扶家粥棚捧出來的,皆隻有小小的一碗吃食。</p>
扶潇和扶謙皆是在百嶽軍中有領兵經驗,行事果斷,嗓門還不小,一旦遇人質疑“怎就這麽點”時,訓人的聲音利落幹脆、毫不客氣。</p>
扶萱這頭,雖也按計劃行事,但她的音色本也嬌媚,饒是說着拒絕的不容置疑的話,給人的感覺仍然比隔壁兩人柔和一些。</p>
欺軟怕硬原也是人之普遍的劣根性,這不,便有幾個老妪領粥後,堆在一處,在扶萱跟前不遠,聲量不減、意有所指地罵罵咧咧——</p>
“這也太小家子氣了,那分明堆着那麽多糧,給我們的就這一口湯!”</p>
“要不是我家塌完了,倉裏的糧食可是吃不完的,就沒見過做善事這麽摳門的。”</p>
“往前就沒聽過這建康城有姓‘扶’的,說不準就是來做做樣子,賺些名聲,搞幾天就撤退了,也不花幾個錢。”</p>
“我兒媳挺着個大肚子,日日排兩個時辰,也是這一口……”</p>
聽到這般不知好歹的話,扶萱翻賬冊的手一頓,擡頭朝幾位老妪看過去。</p>
别的幾位老妪,她尚且印象不深,但那位家有有孕兒媳的,她記地真真的。</p>
排隊初期,便有一隊府兵們特意從災民之間挑出最弱的孕、幼、老、殘來,特站了一隊派發。且因怕衆人對此不解和不滿,在設置粥棚時,便刻了大字在木闆上,立在旁邊特作提醒,逢不識字的上前問字是何意時,還有專人解釋。</p>
因而,那位孕婦從第一日起,便被安排在特殊隊列,莫說排隊兩個時辰,便是一盞茶的時辰也不會有。</p>
這老妪說的話,純粹是瞎話。</p>
且第一日,她那兒媳還仗着自個身子,連續排了兩回,施粥那處提出質疑,她才吞吞吐吐地說第一碗給了她婆母。</p>
這事下人來請示了扶萱,扶萱瞥過搓磨兒媳的老妪一眼,特意派了人送那取了第二碗粥的孕婦回去,朝她婆母當面說清楚,每人每餐隻準領一回,省得那孕婦回回被婆母指使,冒着摔跤滑倒的風險,多跑無用的一回。</p>
沒料到,本就對她那兒媳特殊照料,竟然還會被她如此憤恨地抱怨。</p>
按理說,另幾個老妪應也是知曉孕婦優先的,當下卻是一副極爲贊成的模樣,瞧起來……怎麽說,有些怪異。</p>
扶萱心思不住翻轉。</p>
須臾,耳側響起了玲珑低聲告狀的聲音:“女郎,昨日抱怨的也是這幾個人,他們不僅在這處講,奴聽說,他們甚至還在庇護所那頭也大聲吆喝,害得好多災民都在埋怨我們。分明我們是做好事,被他們講地,好像是裝模作樣似的,真沒良心!”</p>
“他們當真如此?”扶萱有些不想相信地問。</p>
玲珑連連點頭。</p>
怪異的感覺愈發濃烈,扶萱放下賬簿,蹙眉沉思,片刻後,刷一下起身,叫上扶炫留給她的侍衛漠九,徑直越過幾位老妪,往扶家按軍中經驗,用茅草臨時搭建出來的庇護所走了過去。</p>
而那幾位老妪見她去他們安置的方向,立刻停了口中埋怨,快步跟上。</p>
扶萱先前在衆人面前本就大大方方、不遮不掩,取粥的人們或多或少也都見過她的面貌,口口相傳後,這位扶家女郎在災民那處可謂名聲大噪。</p>
故而,大雪紛紛之中,柳嬌花媚的女郎一身張揚紅衣,蛾眉微蹙,神色肅穆,娉婷袅娜緩步而來,俏然出現在庇護所門口,鶴立雞群地站在蓬頭垢面的災民中時,立時就吸引了衆人注意力。</p>
許多人好奇地看來,有些大膽的,朝她身前擠了擠,甚至開口與她打起了招呼。</p>
“快看,是扶家那位女郎來啦!”</p>
“唉喲,一家大善人啊。”</p>
“這是仙娥下了凡……”</p>
“這可不就是人說的人美心善麽?要不是扶家這回幫咱,我老婆子早餓死了。”</p>
“我兒發了熱,也是他們的大夫給看好的。”</p>
在有人誇的同時,自然也有人斜眉吊眼地看她,撇嘴低聲嘀咕的不在少數。</p>
見到大部分的人們尚且對她友善,出口是感恩而非責難,扶萱心中到底是有了幾分把握,那幾個老妪的話尚未廣泛流傳。</p>
但經過這一年來扶家的起起落落,受過冷眼相待、得過幾番搓磨,甚至還曾被人陷害的扶家小女郎,已非是先前那位萬事不過心的天真小女郎了,心境已然大不相同。</p>
她深知三人成虎、重口铄金的道理,亦是明白,謠言在火星點點之時不去撲滅,一旦蔓延開來,便會勢不可擋。</p>
抱着防患于未然的心思,扶萱這回想做的,便是将人群之間剛剛興起的那點埋怨掐滅,也省的扶家損了糧食,還折了名聲。</p>
她先朝漠九開口道:“我講一句,你便朝衆人高聲重複一回。”</p>
漠九應下。</p>
扶萱緊了緊手指,下颚微擡,氣勢十足地道:“我扶家非是這大梁大家,不過是一門世代奔赴戰場,爲保大梁疆土與百姓,甘心粉身碎骨的普通家族罷了。”</p>
“我們決定建立庇護所、設立粥棚,蓋因我們目睹這場雪災給大家帶來的創傷,心情沉重,感同身受,并非是爲了有些阿婆口中所謂的‘賺些名聲’。”</p>
這句話畢,在漠九高聲重複她的話時,扶萱刻意往之前那幾位老妪身上看了過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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