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梓桐苑中。</p>
秋雨淅淅瀝瀝,打在院中芭蕉上,油亮的綠葉着了水,愈發生機盎然。</p>
婢女青蘭收了油紙傘,撣了撣身上的水珠子,用帕子仔細吸幹了面上因急行而出的汗,這才叩門邁進。</p>
“可是辦好了?”見貼身陪嫁婢女回來,張瑤放下繡繃,輕聲問道。</p>
青蘭點了點頭,道:“辦妥了,奴找到了羽虛道長,也将扶女郎給的張真人的畫像帶到了,羽虛道長大喜,立刻便應下了。隻待三公子去九清山,那‘不祥新人’屬雞的消息,自然會傳到他耳朵中的。”</p>
張瑤滿意點頭,有些無奈地笑了笑。</p>
按她和扶萱商量好的,最好的破除那厄運之說的辦法便是禍水東引。将“不祥新人”定在屬雞的人身上,便是暗指的,曾來王家做過客的姜曉。如今姜曉得了穆安帝寵愛,這王家,就是想動,怕也不敢動她。</p>
沒成想,她也有用起來計謀的一天。</p>
她握住一隻白玉茶盞,指尖在上面的荷花紋路上反反複複摩挲,回想起扶萱轉告她的在道觀聽到的話,寒涼直從脊背往全身蔓延。</p>
自家親表妹,自家親姨母,呵,何等居心叵測,何等絕情狠心。</p>
仔細想想,其實許多事情一早便有苗頭。</p>
從她及笄起,王子槿便以各種理由去張家,且常在她院門外逗留。而餘渺渺這位本是同她十分要好的表妹,一改往前習慣,鮮少去找她,反而與王艾交好,常往王家來。</p>
王艾常跟着王芷怡出入,王芷怡又與她的六哥交好,常參與王子槿他們好友三人的聚會,是以,餘渺渺便能通過王家兩位女郎同王子槿會面。</p>
自打扶萱進建康城後,頭回相見,她便欣賞她那大膽熱烈的性子,同扶萱交好。可那回雅集後,王家和餘家的女郎們便不約而同地疏遠了她,餘渺渺甚至朝家世低下的扶萱明嘲暗諷。</p>
如今一想,實則,她并非獨獨讨厭扶萱,而是将對自個的那份嫉妒,也加在了扶萱身上。</p>
當真不得不歎一句,人心難測。</p>
見夜色已深,青蘭邊替張瑤收起繡線,邊道:“女郎快歇了罷,别等姑爺了。姑爺不是早說了麽,今日參加表二公子的生辰宴,那人又是個愛吃酒的,年年都不饒人的,定是得歇在餘家了。”</p>
張瑤“嗯”了聲,按了按跳着的眼皮,起身往床榻方向走,心中慌亂不堪,仿佛真的有股厄運将臨似的。</p>
她太清楚了,有些心思,一旦起了苗頭,就很難收回去。</p>
也不知,那惦記自家夫君的人,往後還會用起何種手段……</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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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家。</p>
帳幔低垂,燭影搖曳。</p>
張瑤擔憂的事情已然發生。</p>
王子槿意識混沌,口中喚着“瑤瑤”“夫人”。</p>
他猶是記得,他知道自己愛上她那年,自個也才十五罷了。</p>
那年同歲的張瑤将将及笄,姨母張夫人生辰,他與幾位姊妹随母親去了張家赴宴。</p>
在清溪上的木橋邊,他看着她一襲青藍紗裙緩緩走來,恍若夢中神女,眉眼帶笑,溫柔似水地一步步走近他。</p>
行至身側,她還輕輕地問:“表弟,你怎在此處?宴席已經開始了,随我走罷。餓了麽?先吃個蜜餞罷。”</p>
她遞給他一隻蜜餞,卻是比蜜甜多了。</p>
往前那些朦朦胧胧的心思,就是在那一刻全數變地清晰——他見過她數回,回回她皆是面帶淺笑,氣質柔美。自從知曉男女之事後,那位常萦繞在他夢境之中的女郎,不是旁人,便是他的這位表姐。</p>
此後,他便常尋借口去張家,凡是張瑤參加的宴席他都去,遇到的任何一個新玩意都要送給她。他唯一的希望便是,她能等着他。</p>
一年後,他十六,瞞着父母朝姨母提親事,可姨母當他說着胡話,說他年紀尚輕,待弱冠再議。</p>
沒有法子,他隻得去磨纏張瑤,讓她莫要嫁人,等着他再長大些。</p>
他纏了她整整一年,給她寫了無數情意滿滿的詩,央求謝長珩指導他作畫,建康城中每一家點心鋪子的糕點他都買過,每一家金銀樓的新品他都尋過。</p>
在她生辰那日,整個建康城的名貴蘭花幾乎都被他搬到了張府,那雙溫柔眉眼,才終究噙羞帶怯地看着他,點了點頭。</p>
接下來的三年,她當真拒了諸多世家子弟的求娶,待字閨中,安心等他。</p>
心心念念五年,終究娶到嬌妻,看着她一身鳳冠霞帔坐在他的梓桐苑,終是将纖柔的她擁在懷中。</p>
他怎能不滿足?</p>
隻願歲月長久,與她相濡以沫,看盡春華秋實,品盡世間極樂。</p>
王子槿滿心愉悅,在心間最滿意之時,低低歎出聲。</p>
“瑤瑤……”</p>
“表哥,是我。”</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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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雨後晴空萬裏。</p>
棠梨苑的海棠花被風雨吹落一地,又被奴仆們輕聲默默清理,似乎什麽都未曾發生。</p>
扶萱醒來時,身側已空,想起昨日被謝湛打擾,該說的話一句皆未曾講出,她掀被下地,急急追了出門。</p>
仟雲見她松着衣袍,赤腳開了門,驚地高聲喚了句:“女郎!天氣寒涼,您當心風寒,還是退回屋罷,有何事吩咐奴們即可。”</p>
扶萱問道:“他呢?”</p>
“他”是誰,不言而喻。</p>
仟雲想起公子臨走時的吩咐,忙道:“公子兩個時辰前便已經上值去了,留話說,今日會早些回來,您若是有話,晚些時候再給他講便是。”</p>
扶萱“哦”了聲,看了眼院中灑下的陽光,收回扶着門沿的手,攏了攏衣領,蓋住痕迹斑斓的心口,這才朝床榻往回走去。</p>
看着扶萱回身的背影,想起昨夜公子回屋時面上從未有過的和煦的笑意,仟雲心中歎了句“女郎命真好”。</p>
行至一半,突地想起扶炫所說的那最後期限,憶起她那把未曾使用過的庫房鑰匙,扶萱的腳步一頓。</p>
她喚來兩位婢女更衣,朝食都來不及吃,又腳步匆忙地去了鶴園庫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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