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扶萱手中接過見底的藥碗,謝湛凝視小女郎微微扭曲起來的臉,還有那因藥過苦和藥汁悶地太快,此刻伸出來的小舌頭。</p>
他微吐一口氣。</p>
總算是喝進去了。</p>
從昨夜她發熱起,他中途來了幾回,她神志不清又睡地不踏實,藥也根本喂不進。婢女在側,他又不能給她哺喂,總算是等到她醒來。</p>
謝湛伸出廣袖下另一隻手,朝扶萱遞出一把蜜餞。</p>
蜜餞當頭,扶萱顧不得發火,伸手便捉到自己口中解“毒”。真的,那藥苦地,她一半的魂魄都随它歸去了,怕是毒藥罷。</p>
一把蜜餞吃完,似乎仍不夠,扶萱擡頭,詢問般地看向謝湛。</p>
謝湛似看穿她腦中渴望一般,道:“先用些吃食,再吃旁的。”</p>
說罷,他朝外喊了聲:“端進來。”</p>
一排奴婢魚貫而入,端來一道道美味佳肴。</p>
菜香入鼻,似乎還有她鍾愛的松子桂魚和辣味牛肉,扶萱沒出息地口涎四起。想及與謝湛去各個文具鋪那日,口中剛拒絕就餐,腹中便“呼噜”一聲響起鼓,扶萱這回識趣地未開口推拒。</p>
可眼睜睜地看着奴婢們将東西直端進内室,且是直接往床邊搬來桌子置上飯菜,扶萱到底還是坐不住了。哪有在床上吃東西的道理?</p>
她看向謝湛,道:“我出去吃,讓他們搬出去。”</p>
謝湛淡淡回她:“我不便再多折騰。”</p>
實則他背後的傷口因那毒素在,并不算輕,動來動去已是極爲艱難。</p>
謝湛話落,扶萱這才認真開始打量身旁這人的臉——面上蒼白,并無血色,烏青濃重,疲态盡顯。</p>
想及若非帶她出門,他也不至于傷至此,到底人心還是肉長出的,扶萱心下軟了軟。</p>
便也未再矯情,接過謝湛遞來的玉箸,與謝湛吃起飯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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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這一餐,算是二人關系改變以來,第一回共同所用。</p>
她竟是坐在床上吃的。</p>
扶萱腹诽,這般沒規沒矩的行爲,這個規矩無雙的謝六郎都能忍得下來,怕是那傷口着實不輕罷。</p>
思及此,她咽下吃食,開口問:“你的傷,還要緊麽?”</p>
謝湛不置可否地“嗯”了聲,并未再多言,秉承着“食不言”的規矩繼續吃着。</p>
端方矜貴的貴公子吃起飯來自然是一副賞心悅目的畫面,動作優雅,舉止從容,氣定神閑。</p>
然,扶萱不斷瞟向他的眼神卻不是欣賞,不是擔憂,而是催促。</p>
感受到這份灼熱,謝湛放下手中玉箸,幽幽道:“先吃完,我再細講。”</p>
扶萱看了看自個碗中的飯菜,端起來扣在臉上似地,“刷拉”“刷拉”地往口中不停地扒,扒完後将碗底遞給謝湛看,就差說“你看一粒米都不剩”了。</p>
方式雖是偏激了些,好歹是配合着吃完了。</p>
謝湛漫聲:“昨夜派了五十位暗探進入,提前服了峃毒解藥,至此,未有消息回傳。”</p>
“就……沒了?”扶萱不可置信地咽了咽口水。</p>
“沒了。”謝湛回。</p>
還當是去街頭問個話不成,按以往探案的經驗,别說一日,就是一個月有時候都等不回一點消息。越是深藏不露的地方,越是難進入腹地。</p>
扶萱不滿地撇了撇嘴。</p>
她還以爲他口中那“我再細講”是代表着有什麽重要發現,害地她猴急猴急地,将那一整碗飯囫囵地塞了下去。</p>
殊不知,又上了他的當!</p>
不想還好,這一想,胃中哽下的氣愈加不順。</p>
扶萱難以自控地打起嗝來。</p>
時間仿若瞬時倒回,回到二人第一回來這明月山莊那日——</p>
馬車中,他戲谑她,故意折扇敲着腿示意她躺,她被氣地打起來嗝,也是這般捂住嘴巴,圓溜溜的黑眼珠濕嗒嗒地,委屈又憤恨地瞪着他。</p>
“失而複得”四個字莫名竄出腦海,謝湛低垂眉眼,手指放上當初被她張口就咬的那處,上下撫了撫,嘴角堆起來若有若無的笑。</p>
片刻後,一隻手放在了扶萱嘴邊。</p>
扶萱垂眸一看,骨架修長,白如脂玉,勁若遒竹……</p>
不對,爲何送手來?</p>
她愣了一瞬,放開捂嘴的手,抽抽搐搐地道:“你、做、做甚?”</p>
顯然,她的記性不若眼前這風華郎君,早将那日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p>
既已是忘記,便用别的方式。</p>
是以,謝湛手掌一動,在扶萱面前微一轉動,換了方向,直往扶萱的後腦勺處去。</p>
扶萱隻看到他腕側微顯的青筋飄過眼前,下一刻,人就被人堵住了口。</p>
牙關失守,口中城池被人不由分說地全數攻破,她的嗝像個頹敗的士兵,被迫偃旗息鼓。</p>
那舌不留情、橫掃天下的人離開後,指腹壓着她的唇瓣,溫柔低聲道:“莫氣了。”</p>
也不知是在同她說方才,還是在說昨日。</p>
到底是被他溫言細語地讨好,扶萱哽着的氣消了大半,這才大發慈悲地不作更多計較。</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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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萱本是以爲,飯後,這不便再多折騰的病人會離去,回到他的地方卧床休息,豈知,杯盤撤下後,随之端上來的是一套刻工精美的精緻茶具。</p>
見狀,扶萱即刻拒絕道:“我不要在床上品茗。”</p>
她又非是病到起不來,勉強吃完飯已是極限,好歹也是官家精心養大的女郎,不說舉止多麽端莊,規矩總是懂的。</p>
謝湛将茶葉入盞,提起湯壺,将水注入其中,淡聲道:“坐我身側來。”</p>
扶萱伸首一看,勻杯茗杯全部被放在了他身子另一側,自個不過去,怕是真喝不到了,這才下了床,趿跻自己的鞋,往謝湛身側坐下。</p>
等待茶碗中茶水悶煮間隙,謝湛開口道:“聽說荊州一帶采茶葉後,葉老的,就和米粥一起制成茶餅。煮飲時,先将其炙烤爲紅色,而後碾成末,加蔥、姜、橘皮等,湯煮沸後飲用。真有此事?”(注)</p>
扶萱詫異望向謝湛,這是荊州極爲小衆的一方習俗,他怎知曉。</p>
纖纖睫羽下,一對黑溜溜的眼珠震驚地望過來,謝湛伸手,指背滑了滑她的臉蛋,解釋道:“書裏看來的。”</p>
扶萱被他這親密的動作震地靜了靜,而後點頭,“用此飲可以醒酒,也可令人不困倦。往前在百嶽軍中,伯父和士兵們一起,就常這般煮的。那時,整個帳子四周都是茶香,我伯父回回還哄我喝酒,再要我喝半碗茶湯,我阿父就總埋怨他,說他把我當男兒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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