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馬揚鞭,四蹄翻騰,長鬃飛揚。</p>
再次推開謝湛的屋門而進,映入扶萱眼簾的,并非是奄奄一息的病人,而是一位一身整潔中衣,端坐床邊軟凳上,慢條斯理地吃着夜宵的貴公子。</p>
相對他的泰然自若,反而是她扶萱現下的面無人色尤爲可笑。</p>
她的衣裙雖是幹了,卻是殘留了不少方才從滿身泥濘的馬兒身上刮蹭出的印子,發髻還因連續奔波松散了好些,幾縷發絲散亂下,耷拉在面頰兩旁,她就是不對鏡相照,也知曉自己現下有多狼狽。</p>
最爲可笑的是,她竟然信了石清的鬼話,又被人騙着回了這明月山莊。</p>
扶萱上下掃了一眼謝湛,便轉頭看向石清,眼神發問——</p>
郁氣難纾?</p>
情況嚴重?</p>
石清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一幕,他出發前公子分明是倒床不起,管事還提醒他去請少夫人,他才馬不停蹄奔到了建康城找人的。</p>
現下這是……</p>
難不成,公子連他都騙?</p>
在石清愣神之際,扶萱奪門而出。</p>
看着扶萱透着憤恨的遠去背影,謝湛将手中湯匙“砰”一下丢在碗中,擱下今日的第一餐,閉目揉了揉眉心。</p>
待他睜眼,石清牛目般的圓眼瞪着他,分明是在要說法,破天荒的,謝湛朝下人給出了人生第一回解釋:“剛醒。”</p>
石清還是那般瞪眼不語。</p>
謝湛抓起身側一書,“啪”一聲朝石清扔了過去,“作甚?連你也懷疑我裝腔作勢?”</p>
鬼知道,他方才怎就一口氣哽住,昏暈了過去。現下這般,怕是真有理也說不清了。</p>
石清摸了摸後腦勺,讷讷道:“不敢,不敢。”</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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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高雲淡,風輕日暖。</p>
扶萱在傍晚才悠悠轉醒。</p>
玲珑滿目通紅,又慌又愁地看着她,見她醒來,她喊了聲“女郎”便撒丫子跑出房門,朝外說了些話,這才轉回來,到扶萱身邊。</p>
扶萱頗有些頭暈乏力,她揉着太陽穴,聲音沙啞着道:“哭甚?”</p>
“女郎,你着了風寒,昨夜歇下就一直燒着,昏睡一整日了。”玲珑說着話,本就紅的眼眶霎時變地愈發紅了,眼淚盈滿了眼眶。</p>
扶萱怔了會,昨夜睡下時她是覺得人有些熱,還有口幹舌燥的感覺,本是認爲自己一日奔波疲乏而已,竟沒想到真染了風寒。</p>
她借着玲珑的力坐起身,喝過玲珑遞來的茶水,蒼白着臉朝玲珑笑笑,這才擡眸四顧起來。</p>
目光梭尋一圈,腦中有些清明後,這才發現處境的異常——</p>
不是自個屋裏。</p>
是……明月山莊。</p>
扶萱回神,突地想起什麽,口中問着“可有人送信來此?”,便掀開被子要下地。</p>
見她掀被伸出赤腳來,玲珑壓住她的腿,着急問道:“女郎你作甚?現下你病着,不可再勞累了。”</p>
扶萱抓住玲珑手腕,“我無事,去尋趟端王哥哥,便回府歇息。”</p>
她話甫落,一陣藥味随着一聲清冽淡薄的聲音就飄了進來——</p>
“藥尚未喝下,尋什麽端王哥哥?”</p>
話中難掩責怪意味,聲音像冰泉擊玉,敲在扶萱耳膜中,直将她混沌着的頭腦敲出幾分清醒。</p>
她赤足散發,衣衫不整。</p>
火燙着了般,扶萱縮回腿腳,被子一蓋,朝床裏側退了回去。</p>
見她對他如避蛇蠍,謝湛扯了扯嘴角,端着藥碗走近她的床邊,杵在床沿,道:“作甚?來把藥喝了!”</p>
扶萱擡眸,與謝湛四目相對。</p>
驕矜的貴公子華衣錦服,人模人樣,面目不至于冷漠,卻不見得半分笑意。</p>
昨日被他居高臨下厲聲呵斥,而後又被騙回來的經曆立時回到記憶中,扶萱蒼白的小臉上漸漸起了敵意。</p>
莫說這藥一聞着就難以下咽,就是他送來瓊漿玉液,她也不會感激半分。</p>
她怒着目,聲音不悅:“謝公子,好歹這是女子内室,你一個男郎随意出入,謝家便是這般規矩麽?”</p>
“謝公子”三字無異于平地一聲雷,直震地謝湛頭腦發漲,通身僵直。</p>
莫不是感個風寒,将她記憶燒混了?</p>
“萱萱……”</p>
謝湛甫一開口,扶萱便不耐地打斷他:“莫要這般稱呼!還有,告知你的人,莫要喚我什麽‘少夫人’。”</p>
哦,不是記憶混沌,是在對他不滿。</p>
謝湛不言,揮退婢女,撩袍緩慢落座在扶萱床沿,手中湯藥堅定地往前一遞,“喝藥。”</p>
扶萱瞠目而視,謝湛眼中是滿滿的不容置疑,大有她不喝他便不會走的架勢。</p>
藥味再次撲鼻,扶萱想起在戈陽郡連日喝的那些,眉頭皺地愈緊。這輩子她喝的藥,都不及這兩個月喝的多。</p>
她眼中流露的抗拒,謝湛豈會錯過?她臉上一副被人送毒藥的神情,直教謝湛心中哭笑不得。</p>
他不動聲色地壓了壓嘴角,素來深沉的聲音,出口後有了幾分上揚的腔調,“冷了後,會更苦。”</p>
扶萱心中存着對他的怒氣,又豈會屈服于他的威脅?</p>
她撇開臉,眼睛盯着被子上繡山茶花的刺繡,給了謝湛一場漫長的沉默,以及毫無回應的冷臉。</p>
空氣寂靜,被女郎這般冷待,謝湛還得一人唱着獨角戲。</p>
他開口:“不喝麽?你若不喝,稍後我就遣人去将派去打探的人全部召回來,你何時康複,他們就何時再去。”</p>
話雖是威脅,語氣卻是難得柔和,有那麽一點低聲下氣的意思。</p>
扶萱攥着手心沉默。</p>
半晌後,她擡眼看謝湛,“不勞謝公子費心。扶家的事,我自會想辦法。”</p>
她昨日便想地很明白,與其對着一個傲氣的郎君虛以委蛇地相好,還不如将精力放在别處地方去。不日扶炫便會回建康城,端王哥哥知她的請求,遲早也會給她派人。她有人商量,手中也有人可以用,用不着非得借他謝少卿的力量才行。</p>
謝湛不言,隻垂眸看她。</p>
他不得不承認,在她面前,他這人的脾氣都要被漸漸磨平了,容忍度更是提高了不少。若是旁人這般三番四次拒他,他定起身便走。</p>
一計不成,謝湛再生一計。</p>
“方才我進來時,與令尊知會過的。現下夜已深,我若是舊傷複發,怕是難出這個門。”</p>
扶萱看着窗牖中照進來的橙黃光亮,訝異地微張了口。</p>
“你不出去,我出去!”</p>
“你出不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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