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嚴絲合縫


樹樹皆秋,山山豔色。</p>

大理寺院中秋桂綻放,桂香從窗牖外随風裹攜而來,随這風來的,還有窗牖不遠處,女郎身上甜融融的清香。</p>

扶萱在狹窄之地上,恨不得将自己整個人嵌進身邊的牆裏去。</p>

甫一走來這處,身側那人便将圈椅調了個方向,身子朝向了她,大馬金刀地坐着,且是一手搭在椅背上,一手放在那沓紙旁。</p>

如此一來,便虛虛地将她圈在了他身前。</p>

偏偏那神色還頗爲一本正經,她就是想因這使人難堪的距離而口出斥責,也被他滿臉嚴肅給硬生生逼了回去。</p>

謝湛正聲道:“這些是印了令尊印章的房契、文券。”</p>

扶萱伸頭去看,霎時驚訝到瞪大眸子,倒吸了一口涼氣。</p>

有扶以言印章的房契有五間鋪子。而買賣奴婢、馬牛、田宅的文券有十餘張之多,粗略一計算,奴婢百來人,馬牛數百,田莊三處。</p>

看完後,她冷笑一聲,諷刺道:“若是單單我阿父便白白得來這般資産,半生戎馬倥偬作甚?舍身忘死作甚?我們一家安心享受不就是了。”</p>

入建康城前,扶以言兄弟及幾位男郎皆常年在軍營,家中所有資産均是因軍功而得。</p>

說扶家的一磚一瓦,一桌一椅,皆是用血汗甚至是性命換得的,也不爲過。</p>

眼前這些栽贓,實則在世家望族眼中也算不得什麽巨資。隻不過,對比起扶家那些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實實在在的産業,也算富貴。</p>

從天而降的這麽一大筆,于扶家而言,并非是求之不得,倒像是故意來惡心人似的。</p>

扶萱話落,謝湛便凝着她未言一語。</p>

都說扶家往前乃是一家寒門,大部分的寒門庶族麽,過慣了風雨飄零的日子,一朝富貴,很容易便迷了眼。</p>

實則,他看地分明,扶家與普通人家大不一樣。無論是血性、骨氣、氣節上,這家人皆不遜于世家望族。且像扶萱這般的,給她金山銀山,也不見得真能打動她。</p>

見他目光炯炯,扶萱問:“你盯着我作甚?這些東西可是查到誰人而爲了?”</p>

謝湛被她一問,這才回神收了目光,解釋道:“我仔細核查過,這些印并非全數相同。”</p>

扶萱震驚道:“你的意思是,并非是有人用家父的真章僞蓋,而是僞刻?可僞刻官印乃是重罪不說,輕易難以刻啊,大小、質料皆不同,除非……”</p>

大梁此朝,入朝爲官者,皆是由朝廷統一發放官印給官吏本人佩帶,官印上刊刻職官名以及人名,官吏遷職、逝世後須脫解印绶上交。此印也在買賣之上充當信物和憑證。</p>

而鑿印官印的地方,全大梁隻有镌印司。</p>

謝湛一笑,倒是聰明。</p>

“不錯,或許出自同一個地方。”謝湛道。</p>

扶萱看着謝湛,些許無奈道:“也是,若是吏部的檔案他們都能篡改,利用镌印司再刻一章也不無可能。”</p>

謝湛抿唇不語,默認了她的猜想。</p>

沉默片刻後,扶萱問:“既都是真章,你爲何說是有所不同?”</p>

“印泥。”謝湛道,“若是我沒猜錯,令尊喜好的印泥乃是荊州三喬印泥。”</p>

他說完話,随手将扶萱帶來東西撐開,查看了一翻。</p>

扶萱點頭,“往前在軍中,閑來無事,阿父便是喜愛同哥哥與謙哥哥一同書畫的,他們所用的筆墨紙硯泥皆是由我采買,荊州那處文具物件最爲齊全的便是‘寶芳齋’。”</p>

“……掌櫃說過,三喬印泥雖然不及西泠、龍泉印泥耳熟能詳,隻在荊州有名氣,但皆是由珍珠、瑪瑙、金箔等材料爲原料,故而色澤鮮和、氣味芬芳、浸水不化。”</p>

“……使用多年,他們早已習慣,離開荊州時,還特意囑咐我去續買了一回。有何異常?”</p>

謝湛起身,将桌案上的雜物收了收,而後将數十張房契、文券紙一一攤開。</p>

他站在扶萱身後,手臂從扶萱肩頭穿過,細長白淨的手指落在五張房契上,在她頭頂說道:“這幾張,乃用的是西泠印泥。”</p>

扶萱一顆心全撲在了他手指上,仔仔細細地看着那些印章。絲毫沒察覺,這開口的聲音離自己近地有多麽異乎尋常。</p>

謝湛垂眸瞥她頭頂一眼,聞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勾了勾唇角。</p>

他點了點馬牛文券,說道:“這幾張,黔寶印泥。”</p>

繼而又點在奴婢文券上,“這幾張,龍泉印泥。”</p>

聽得謝湛分析,扶萱轉身,問:“你怎知曉……”</p>

她的話戛然而止。</p>

因給她指印泥,本就站在她身後的謝湛,身子微微弓着。</p>

也不知爲何,講完話,他也沒直起身。見她轉頭,謝湛更是巋然不動,一寸沒挪。</p>

扶萱甫一轉身,額頭貼上的,便正正是他的嘴唇和下颚。</p>

太近。</p>

太近了。</p>

嚴絲合縫。</p>

心尖被額心溫涼的觸感激地一顫,扶萱霎時懵怔住。</p>

待她回神發現二人當下處境,伸手便往謝湛胸脯上猛然一推,怒道:“你靠這般近作甚!”</p>

這狗官,絕對是故意的!</p>

扶萱心中腹诽。</p>

在扶萱的滿臉憤恨中,謝湛這才直起腰,虛咳了一聲,稍稍後退半步,拉開了二人之間的一些距離。</p>

而後,他看了扶萱一眼,當作什麽也沒發生,正聲正色地開始回答扶萱方才提出的問題。</p>

他緩緩道:“印泥在制造時,有些摻了洋紅,而偏桃紅;有些用純朱砂,而是赤紅;又有些朱膘含地多,是朱紅……用油之上,茶油、菜籽油、蓖麻油這熬制三油含量均有異。各家的配置、調料工藝、技藝均有偏好。總之,我可以看出這些所用印泥乃爲哪處的。”</p>

雖極像個行爲不端的色胚郎君,扶萱也不得不承認,這謝湛腹中有幾分真才實學。</p>

能從印章便看出印泥出處,想必私底下用過不少印。一紙一印,那書畫之上,應是當真作了不少的。</p>

也難怪,被譽爲大梁風華第一人。</p>

顯赫聲名背後,誰又看見他下了多少苦功夫。</p>

她斂起因他方才的冒犯而來的憤懑,思緒落在父親的事上,認真問:“你的意思是,從印泥上能尋出線索麽?如何查?”</p>

謝湛道:“另幾個印泥常見,隻這‘黔寶印泥’異常難得,我們可去城中各個文具齋堂問問看。”</p>

我們?</p>

扶萱心中不禁“咯噔”一聲,而後立刻拒道:“不用,我自個去!就不勞煩謝少卿親自去勞累了。”</p>

謝湛不動聲色,“你覺得憑你的本事,可以從數個印泥中看出哪個是‘黔寶印泥’?”</p>

扶萱反駁:“我不會問人麽?”</p>

謝湛面露認真,“問?你問人就會說實話了?若是各個店家皆說沒有,你又當如何?回頭與我說,一家都不賣,我豈不是還需跑一趟。”</p>

“我……”扶萱閉嘴。</p>

他話雖直白難聽,卻是不争的事實。讓她知道有這事,又不親自去一趟,她隻會心急如焚。</p>

半晌後,扶萱終是認命道:“那你也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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