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濃重,烏雲卷來,蓋住了本也不明朗的月色。少時,下起淅淅瀝瀝的雨來。
此刻,雨聲滴答中,扶萱因扶以問有多麽難受,謝湛便因她的話有多麽哽塞。
扶萱方才說什麽?
他未提退親的話,早晚她也會退的意思麽?
這不就等同于,扶萱本就未打算嫁入謝家、與他爲妻麽。
比起扶萱回他“退親了爲何還想嫁給他”,顯然,這樣的事實更能使心高氣傲的謝六郎潰不成軍。
原來,先前他的那些,怕自個泥足深陷不願放手她離開,卻由家世不均,造成她在後宅受得婆母磋磨、恹恹不樂的思量,皆是他的一廂情願罷了。
自始自終,這位潇潇灑灑的女郎,皆未打算過,要與他攜手共度。
謝湛苦笑。
他是瘋病了,是魔怔了,此刻,竟還對這已退婚的女郎求婚事麽。
謝湛将将冒頭的那份勇氣如潮退去,面上的期待也好,喉中的酸澀也罷,霎時便被他收斂地幹幹淨淨,一絲不留。
若是扶萱能看得見他,定會看到,驕矜高貴的謝六郎從人間回到了青雲之上,染過情欲的眸子,現下已冷若冰霜。
窗牖外,雨勢漸大。
“轟隆”一聲,夏末的驚雷劈下,似要爲他這輾轉反側、藕斷絲連的情愫劃出決然斷裂的一刀。
然,極爲諷刺的是,命中注定似的,他根本就無法舍下。
一聲巨響觸不及防,扶萱身子一抖,身子被本能所控,扯着薄被便将自己埋了進去。
心愛的女郎近在咫尺,心裏悲傷未絕,身子瑟瑟發抖,他就是腦子想閉目無視她,身子的每一寸骨、每一寸肉都叛逆不堪。
身子比腦子快多了。
待他回神,他已經隔着薄被,将她擁在了懷中。
嬌軟在懷,馨香盈鼻,他的心髒仿若不屬于自個般,狂熱地往胸口奔去,幽火再蔓眼底。
如初見那些時日,每一回的觸碰,他都明顯地感覺自己五内俱震。
到底,這将将要湮滅的情愫,仿若又失而複得,且愈發強烈了些。
謝湛自嘲一笑。
“萱萱,可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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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媚平楚,宿雨漲清溪。
翌日是雨後初霁的晴空萬裏。
謝湛二人再回江府後,不出意外的,聽到了梁平消失這個梁家大事。
江府主院裏,江喬臉色難堪。
本就心浮氣躁,再看着哭哭啼啼的梁氏,他很快就失了耐心,随意抓起身側一隻花瓶,便往地上猝然一擲。
“咔嚓”一聲之後,是他怒不可竭的大吼:“哭哭哭,成日隻知哭!哭有何用?”
梁氏當衆被罵,哭聲戛然而止,抿唇拭淚,擡眼看了看坐在旁側的弟妹與侄女。
兩人垂首不敢作聲,隻梁珊絞着手中帕子,在其母親肩後,不顯眼地盯着江喬,目光憤恨。
梁氏心思微轉,怯懦開口:“老爺,幼弟不見事小,耽誤東家那頭事大,還請老爺多派些人手查找。”
她想說幼弟的“藥”也得日日服用,這一失蹤,就等同于斷了藥,屆時隻會生不如死。可第一句話落,便見江喬尤爲不耐地看向她,她隻得識趣地閉了嘴。
“用得着你說?”江喬道,“從昨夜便派了人,連霧山的兵都動用了幾隊,若有他和草的消息,還犯得着在此處聽你唠叨?”
說來也奇,梁平昨晚分明是去柳溝村取每月一輪的草,按往常計劃,皆是子時之前來與他彙報數量,清點記錄後,而後再在次日交易。
可昨夜他等到醜時末仍未見其蹤影,派人去催,柳溝村唯剩的那李二家已關門閉戶,手下人搜尋一番,發現稍值錢的玩意兒均沒了。
不難猜測出,那李二家是潛逃了去。
可怪就怪在,這梁平也随之突然消失。
若說與李二一同逃跑,那梁平是斷斷不敢的,别說峃毒厲害,就是妻兒老小在他手中,他也幹不出來。
且按出戈陽郡往四面八方方向的暗梢們的回禀,各路沿路皆是毫無異常。
難不成,這梁平和李二,連帶着那些要交易的草,還會在眼皮子下,憑空消失了?
被江喬再訓,梁氏收了收聲,可顧念着梁家剩下的幾十口人命,又不得不再次想些主意。
她頗有些将功折罪地建議道:“那……下一輪種植之事,可要兄長替代?”
顯然,梁氏的“将功折罪”并沒貼到江喬的心,他諷刺一哼,問道:“還指望下一輪?今夜的交易,你來告訴我,該如何抗過去?”
梁氏自然沒有法子,隻得住嘴。
江喬再道:“柳溝村所剩的草全數皆尋不見,再種,得猴年馬月出來?我們能等,對方能不能?”
梁氏道:“不能用别的先頂着麽?”
江喬擡腳踢翻一個圓凳,再怒道:“頂着?這草若能被他物替代,你梁家還能發這麽多财?它這一株值錢多少,你難道心中無數?”
說鈎吻是梁家和他江喬的命根子也不爲過。
這麽多年,若非在戈陽郡和南陽郡這兩個天高皇帝遠的邊境,他們動用了幾十個村的人力種植鈎吻,哪會輕易換得大周來的數不勝數的物件,将戈陽郡打理地如此富裕?
要不是年初建康城那頭突然來什麽戶籍新政,那些死了就死了的人口,改改名字就罷了,如何也無人在意。
更不會做了一輪計薄後,吏部那頭對“戶口”一欄有疑,要求再做一輪。豫州刺史上報京都州計薄後,又被吏部駁斥,那刺史便親自來了兩郡核查。
爲免聲勢過大,被上頭發現蹊跷,今年在南陽郡那頭,梁家便不敢再繼續播種子,收成全靠這戈陽郡。
可就是這般倒黴,本就寥寥無幾的成草連帶着最後一戶村民,直接消失了。
事情果然蹊跷。
更火燒眉毛的是,今夜不能交易,便得不來收益。東家那頭,他又該如何交待?
江喬一籌莫展,鎖緊了眉。
片刻後,他看着梁平的妻子道:“回去通知梁定,今夜交易取消,那頭來的東西,先莫收下。還有,今夜給我賬冊。”
梁定便是梁氏的兄長,素來負責與大周那處對外之事。
聽得吩咐,梁氏猛地站起身,激動問道:“老爺你這是要動家産給那頭填窟窿?”
“豈容你話多!”江喬不耐道,擡步出了門。
他們梁家一家人爲了這點錢财,命都捏在他江喬手中,如今,幼弟未找到不說,他還要将他們用命換來的榮華富貴全數給收回去麽?
梁氏看着她丈夫的背影,苦苦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