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戈陽郡内史的意思,戈陽郡郡守誠邀周禦史至府中做客,謝湛便從善如流,應了邀約。
按大梁制,周閱這種侍禦史一般負責監察朝官,若有朝官中的高級官員犯法,侍禦史報告禦史中丞,而後上報給皇帝。
故而,真正派出到來地方上公辦的侍禦史,堪屬稀少,大多是獎勵性質,派去各地巡查,實則更多是借機遊玩。
謝湛此次出巡,便用的這個幌子,故而随身帶着女郎。
話說爲何謝湛能與周閱交好,除了皆是世家公子之外,與二人擔當的官職也頗有關系。
有句話說“但凡天下諸谳疑事,掌以法律當其是非”,隻有以法律爲準繩,萬事才能有規矩,成方圓。這侍禦史在監察百官之前,首先要的,便是“明法律”,這便意味着,侍禦史皆是選的精通律法之人擔當。
與謝湛這個大理寺少卿頗具共通點。
侍禦史雖僅是四品官,卻是可以舉劾六品及以上所有官品,這個官職,可微可重,不容小觑。
是以,謝湛的馬車将将停在郡守府外,同爲四品的戈陽郡郡守便提着官袍袍擺小跑着上前,守在了馬車外。
謝湛看了一眼全程未搭理他的扶萱,低聲提醒了句“見機行事”,這才撩袍下了馬車。
“周禦史遠道而來,下官江喬有失遠迎,請周禦史恕罪。”戈陽郡郡守拱手開口道。
要麽怎說這些爲官之人油嘴滑舌呢,同爲四品官員,且這周禦史并非到戈陽郡公幹的官,自然是沒往戈陽郡傳過公文說他抵達之事,本就是路過而已,甫一見面,這江喬便一口一個“下官”和“有失遠迎”,倒像是真怠慢了人似的,做足了低姿态。
這話,直令人聽着就覺得妥帖舒服。
謝湛眉眼帶笑,面上一派和氣,拱手回禮,“江郡守客氣。承蒙聖上體恤,我這才有機會離了京都,外出領略領略。能得江郡守招待,感激不盡。”
謝湛話畢,江郡守看他的眼神便又柔和了些許,本也是圓潤的肉臉,便又顯得油滑了些。
“領略”的還能是什麽?
自然隻能是人文和風光了。
雖說侍禦史出巡大多是獎勵性質的遊玩,但能将遊山玩水這事說地這般坦然直白的,倒也不多。
看他一身華貴,眉眼蘊藉着幾多風流,手中撮玩腰佩的模樣,倒是頗有世家纨绔子弟的氣質。
世家憑門蔭入仕的酒肉之徒本就不少,侍禦史本也算是個閑職,這一關聯,謝湛這出遊纨绔的形象便又深刻了一些。
但,畢竟是個有特殊職能的京官,江喬也不敢放松,仍舊中規中矩地與謝湛寒暄了一陣。
寒暄話畢,江喬邀請道:“周禦史内裏請罷,下官置了宴席爲您接風洗塵。”
聞言,謝湛眉尾挑起,低低一笑,意味深長地道了句:“不急。”
而後,他往馬車回走了一步,側身沒骨頭似的靠在了車廂上。
在衆人不解的眼神中,他屈起食指關節,敲了敲車壁,溫聲開口:“萱萱,出來罷。”
他話畢不多時,從馬車帷幔處,一個繡翠竹的團扇探出。
再出現的,是握着扇柄的蔥白纖長柔荑。
細腕上一隻翠玉镯,襯托地那膚色如瑩玉透白,接着伸出的,是半截并未有衣衫遮掩的皓臂。
纖細圓潤,陽光下,隐有白雪反光的輝澤。
衆人屏息凝神中,一襲月白衣裙從車廂走出,廣袖垂落,輕紗薄質,拖出極爲婀娜的身形。系在腰間大帶上的紗帶随風吹起,飄在空中,飛舞個不停,晃着人心。
這身清新純淨的衣裙上,卻是一張與淡雅衣衫截然不同的豔麗容顔。
朱唇,粉面,嬌靥,美眸顧盼生姿,眉眼略一擡,看向衆人時,眼尾的幾分媚态渾然天成。
一片鴉雀無聲中,扶萱往前一步,擡腳下車。
也不知是晃了神,還是太過投入,她腳下微微一崴,整個人霎時失重,“啊——”一聲,從車上撲下,落在了下方謝湛迎接的懷裏。
這聲“啊”,啊地驚慌失措,細聽中,卻是婉轉嬌嫩。
瞬時便勾亂了旁人的呼吸。
男郎中間驟然起了低低的抽氣聲,真像擔憂眼前女郎摔倒似的。
扶萱被謝湛緩緩放在地上,捏着嗓子,錦上添花地補了句“多謝六郎了”。
嬌滴滴的一聲落下,直教人的骨頭又酥了幾分。
謝湛心中一悸。
她這戲作的,想不被人認爲他是個耽于美色的纨绔都難了。
**
江喬的接風宴辦地也是中規中矩,算不得有多少珍馐美馔,更多的是地方美食。
如他寡淡清冷的性子般,謝湛并非是個有口腹之欲的人,他随意挑了兩口菜肴便放下了玉箸。
而扶萱便不同了。
豫州靠山,與荊州、建康均靠水截然不同,這吃食上,更多的便不是水産,而是山貨。
鮮嫩的蘑菇、竹筍,味美的山雞、野兔,全是她自小沒怎麽吃,極爲稀罕的。
加上今早被謝湛抓腳一鬧,朝食沒吃,午食吃地早,現下便正是餓的時候。
是以,觥籌交錯中,在場官員互相說着恭維話,推杯問盞時,她默默無聞地将身前案桌上的菜肴全吃了一遍。
這般積極進食,她身旁的謝湛很難不察覺。
謝湛舉杯擋在唇邊,在上個敬酒官員離去,下個官員尚未到達的間隙中,輕笑一聲,揶揄道:“我是餓着你了麽?”
扶萱夾菜的手勢一頓,轉臉看他,臉上帶着極爲溫情的笑,話中卻絲毫不客氣:“哦,今早被色胚打擾,妾可是朝食都沒用呢,六郎,還記得罷?”
被她當面再罵色胚,謝湛一噎,輕咳一聲掩了掩尴尬,轉移話題道:“細細看看,可有異常。”
聽謝湛說到正事,扶萱便不再沉溺美食,收了脾氣。
她放下手中玉箸,爲避免被旁人聽到談話,将兩人本就近的距離又拉近了些。
謝湛看她眼中突然認真,側傾身子就着她,等她與他講她的新發現。
卻聽扶萱唇到他耳邊,極爲期待地開口:“那裏有兩個郎君,長地魁梧雄壯,與旁人都不一樣。你可否尋得機會,讓我與他們談談話?”
郎君?
魁梧雄壯?
與他們談談話?
謝湛臉上那輕佻的笑意一僵。頓覺耳邊猶在的溫香氣息,立時被她的話拍散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