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自作自受


夜漸深,夏蟲鳴叫尚且能聽得幾分,屋外之人卻始終靜立原地。

扶萱像被人撈上岸的魚,再不蹦兩下,竭力将自個蹦回原位,便隻得困在幹涸之地,等着任人宰割了結。

她并非拖泥帶水的性子。

謝湛話落,便見扶萱短暫怔忪,轉而咽了咽口水,嬌聲大喊:“六郎,你别急啊……六郎……”

莺啼婉轉,且嬌且媚。

如此一聲,任誰聽到耳裏,都有那麽幾分銷魂蝕骨的韻味。

謝湛頭皮發麻,手背上青筋凸了凸,呼吸緊促。

偏偏扶萱擡眼直直看着他,張口無聲提醒他:“該你了。”

謝湛隻得配合。

他踢翻一個凳子,弄出了一些動靜,而後啞嗓問:“萱萱,這可如何等?嗯?”

話語帶笑,輕佻暧昧,很難聽不出,帶着極濃的欲。

與清冷的謝六郎不沾一絲關系。

扶萱心尖微顫。

這是一個爲達目的,可以将原先的自個完全隐匿起來,徹底換成另一個人的郎君。

心思缜密,手段高明。

有他對比,扶萱深覺,自己的僞裝尚屬低級。

屋外的人尚未離去,力求在僞裝上更進一步的扶萱,回想起以往去花樓接扶謙時聽到的各種莺歌燕語,生疏褪盡,立即接住了謝湛的戲——

她用力擰了一把手臂上的皮肉,由疼痛帶出,自然而然來的,是一聲不堪入耳的嬌嬌嘤咛。

極媚,極噌。

如歌,似泣。

“六郎”再一出口,空氣頓時被她拱熱了幾分。

看着她還要再掐一把,謝湛滑動喉結,再踢翻一個凳子,擡手無聲示意她,二人往屋内再走一些。

當真是一回生二回熟,走了幾步後,扶萱愈發大膽,在謝湛示意她再喊一聲時,她轉而生出些逗人的樂趣來。

她往他身前一步,人并不對着門口,而是擡臉看着謝湛,眼中噙着戲谑,唇角微勾,嬌着嗓子,“六郎……”

燈光昏黃,眉眼媚态如鈎,語氣欲說還休。

直叫謝湛眼尾泛紅。

見扶萱還預再次張口,他嗓子微啞,利落打斷道:“别喊了,人走了。”

扶萱凝神一聽,屋外腳步聲漸漸遠去。她終于松下肩膀,團扇連連拍起心口,長吐一口氣。

她急急發問:“是什麽人?”

謝湛冷冷地朝她甩了個眼刀,“不知。”

扶萱怒目而視,“不知就不知,你兇什麽兇?”

謝湛看她這張方才胡作非爲、過度投入的小臉,隻覺天靈蓋發漲,喉中要吐出火來。

他爲何兇,她不知麽?

再那般多吟個幾聲,今夜他還如何喘勻呼吸?

**

待石清前來伺候謝湛洗浴,給他換藥,包紮好傷口,房門再次閉阖,扶萱和謝湛共處一室的長夜才真正開始。

在尴尬的兩相沉默中,扶萱抓起衣裳就去了淨室。

阖上門後,她特意挪了幾個淨室的架子堵在門後。

聽得這些個家具磨地的“刺啦”“刺啦”動靜,床榻上,舉着書端坐着的謝湛嗤笑一聲。

還當他會破門而入不成。

可有時又不得不說,人啊,誰又能預知,前方等着你的,将是什麽。

客棧陳舊,淨室和卧室一門之隔,當中的門自然不比房門結實,薄薄兩扇而已,恰因如此,在寂靜無聲的黑夜中,那處的一丁點兒動靜,都能使人聽地清晰。

剛讀了半頁書,就聽一聲不小的“嘩——”聲,因警惕使然,謝湛的注意力霎時便被扯了過去。

待反應過來,并非是象征危險的聲響,而是扶萱入水的聲兒,謝湛握書的手驟然收緊。

若是有人在這屋,就能清晰地看到,謝六郎的耳尖逐步變紅,胸起伏,氣變短。

“啪”一聲,他扔掉手中書本,蹙起眉,煩躁地扯了扯中衣領口。

心中第一次升起悔意。

當真,就該是讓她做個婢女。

**

熱氣氤氲,騰騰上升。

勞累一整日,通身終于被溫熱的溫水籠罩,扶萱輕輕呼出一口氣,舒服地靠在了浴桶壁上。

她的思緒不受控地紛飛,回到了建康城的家人身上。

阿父尚在獄中,雖在服藥,但成日在那又濕又臭的地方,不知如何受苦;阿母身子骨又一向不好,阿父不在,她一個人在院裏該是多麽難熬;伯母自伯父故去後便是寡言少語,自個不在家裏邀她,她許是連門都不願出;家裏的哥哥們個個被禁足,該有多心灰意懶;潇哥哥,也不知醒來沒有……

還有伯父,到底要何時才能查到他冤故的源頭。

擔憂顧慮太多,此刻一股腦湧上心頭,扶萱難以自控地難受起來。

起先隻是低低的哽咽,漸漸地,她便越發收不住,變成了嗚嗚咽咽,而後,是嚎啕大哭。

一聲聲哭泣從淨室傳來,打在謝湛耳朵裏,跟撞在心尖上似的,聲聲割肉。

他蹙着的眉更緊了些。

也是,不過是二八年紀的小女郎罷了,家遇突變,遭人砍殺,委屈害怕些,也無可厚非。

獨闖豫州探案,執拗也好,孤勇也好,是他從未見過的,她那嬌氣大膽之外的另一面。

今日臨危不懼,緊急關頭動腦筋撂倒了一個賊人不說,今日他傷口那般模樣,她沒有哭哭啼啼,被吓地六神無主,而是就地取材,尋來草藥治他。

她與矜持做作的世家貴女,與旁人,從一開始便不一樣。

行事由心,倔強堅強。

許多處,都教人歡喜。

她就像織着一張無邊無際的網,無論如何,自己仿若都要陷進去。

謝湛起身,立于窗牖邊,看着濃濃夜色。

夜歸于寂,北鬥闌幹,彎月别枝。

淨室裏的小女郎還在嗚嗚咽咽,爲這不太清明的夜添了幾抹愁色。

直教人,心下生疼。

**

一個時辰很快過去,眼看着臨近子夜,沐浴的扶萱還未出現,謝湛心覺異常,往淨室走去。

他叩着淨室門,朝内喚了幾聲萱萱,扶萱并未應他。

“萱萱。”

他接着又喚了幾聲,照舊無人回應。

濃重的擔憂襲來,謝湛正要伸腳一踹,破門而入,内裏,扶萱懵懂問出了聲:“誰?”

今日她本就早起疲憊,又大哭了一場,而後被熱氣一熏,眼皮便不由自主發沉,不知不覺便靠着桶壁睡了過去。

謝湛聽出她聲音中的迷茫,等了半晌,才開口提醒:“洗好便出來罷,早些歇息。”

“哦,好。”

扶萱拍拍臉蛋,讓自己清醒清醒,而後撐住桶沿,“嘩啦——”一聲站了起身。

距離極近中,這聲響動自然是極爲清晰,人之本能,尋聲望去——

淨室雕花門後垂挂着紗簾,光影恰從另一側照來,她的影子落在紗簾上,從這處看過去,便是紗簾之中,她未着一縷的輪廓。

纖厚有度。

峰巒起伏。

謝湛一言不發,轉身,逃也似地往回遁。

血脈中熱流洶湧,通通隻湧到了剛消下去的那一處。

複起。

難受。

身子仿若提醒着他,叫她當愛妾的決定,現下不過是,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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