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辘辘,駛過長街。
大梁當朝商業尚數繁華,城内店鋪林立,街道寬敞。
因扮的是周六郎的身份,他素來又是美色不絕,揮金如土的性子,謝湛挑了個郡内最好的客棧歇息。
可畢竟是在一個不起眼的郡上,再好再高等,也不過是兩層樓的舊樓,比不得京城奢華豪氣的那些。
甫一下車,謝湛就攬上了扶萱的腰,扶萱被他這一動作吓地渾身僵直,連路都要忘了如何走。
察覺到她的緊張,謝湛安撫道:“放松。”
又低頭朝她提醒:“過會你不用開口,多說多錯。”
他的氣息撲在耳朵脖頸,又熱又癢,扶萱毫無這般經曆,一時根本受不得,本能使然,她的身子往旁邊躲了躲。
這一躲,立時顯出了嫌棄的意思。
謝湛反應極快,手中一緊,将她往他身旁又貼了些,低聲:“自然些,人都看着。”
扶萱擡眸一看,客棧門口站着一個手握蒲扇之人,正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她這才意識到,從現下起,做戲就需得全神貫注。
她暗暗鼓勵自己一通後,裝作嬌羞,往謝湛身上靠了過去。
得她配合,謝湛這才帶着她,擡步進了一家叫“悅榕”的客棧。
二人甫一進門,大堂中,一位站在父母身後的女郎便立時看傻了眼。
她手中,團扇輕扇的動作驟然靜住,嘴唇微張,露出一臉癡癡的模樣。
面前的郎君一身繡金絲線藍袍,發如墨染,玉冠高束,鬓如刀裁,眉眼間溫情不掩,通身透着風流倜傥,氣宇軒昂。
真真生有玉山之美,仙人之姿。
扶萱擡眼,見到的便是那癡住的女郎,她了然地勾唇笑了笑。
這謝六郎,在京都那般人才濟濟的地方尚能獨占鳌頭,受得貴女們擲果抛花,争相追随,來到豫州這麽一個小郡,可不就是一片草地中,招人眼饞的一枝獨秀麽。
直到二人走近櫃台,那女郎都未回神,眼神呆直地停在謝湛面上。
見狀,扶萱手肘輕拐了拐謝湛,嬌聲嬌氣地喚了聲“六郎”。
她本是要提醒他看看前方,借此揶揄謝湛,這張皮囊當真走到哪兒都極爲招蜂引蝶,可,突地又想到,自個與他哪有這般熟悉,不過是曾有過婚約而已。現下,也僅僅是目的相同,互相利用。況且,謝湛将将才叮囑過她多說多錯。
故而,要打趣謝湛的話及時拐了彎,她隻幽幽地抱怨了句:“長途跋涉當真是累。”
她這暗示他們來自遠處的話一出口,謝湛倒是心中贊許了句她聰明。此刻,可不正是要展示身份的時候麽。
他溫聲回她:“萱萱莫急,馬上就好,嗯?”
謝湛這難能可貴的溫柔,扶萱當真不适應。尤其那末尾的“嗯”字,腔調微微上揚着,五分輕佻,五分寵溺。
還有那眼中溫柔笑意漫出,褪掉了清高自持皮囊的謝六郎,仿若天生便是個情意綿綿、多情溫潤的郎君。
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扶萱那十根腳趾頭,恨不得将鞋底給摳穿。
她不得不在心中歎一句,若是平常的謝湛就是這般做派,不知會有多少女郎要被他哄地暈頭轉向,心甘情願爲他掏心掏肺了去。
兩人說話間,那廂,櫃台後,掌櫃已聞聲擡頭。
見到來人後,他迅速站起身,熱情招呼道:“公子可是住店?需要幾間房?”
謝湛并不真的應答,鼻腔中“嗯”了聲,未正眼瞧一眼問話的人,而是側臉朝後,狀作吩咐下人。
将爲官那種倨傲展示地淋漓盡緻。
他身後的石清上前,回了掌櫃的問題,要的間間都是上房。又伸手一招,便有官差打扮的人前來,與掌櫃結賬。
臨了,謝湛朝石清挑了挑眉,石清會意,又掏出一些金子,往掌櫃手中一放。
這般,便将他的身份暴露無遺了。
爲官的,且官還不小;身着華衣錦服,出手大方,應是家世上乘;奴仆是建康城的口音——那便隻能是,來自建康城的世家公子。
一時,那掌櫃便對謝湛等人愈加恭敬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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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剛一阖上,扶萱便極爲快速地從謝湛手中掙脫束縛,躲離他三步遠。
當朝雖是民風開化,男女不設大防,但未婚男女共居一室,委實乃是不合規矩。
第一次與男郎同處一室,扶萱緊張地,握着團扇的手心都滲出汗來。
在聽得謝湛轉身将門闩“啪”一聲闩上的瞬間,她身子都顫了一顫。
她緊張,謝湛又何嘗不是。
今日同在一個馬車,他還尚覺那味道是山間野花,可閉門那刻他便知道自己想錯了,皆是她的。
他本就是個入睡困難又睡地極淺的身子,夜裏是丁點聲響都聽不得的,今夜有她在這屋,不知又要熬到何時才睡得過去。
他收了挂在唇邊的溫柔笑容,回到了那個清冷倨傲的貴公子。
看扶萱遠離自己,他擡手揉了揉眉心。
實際上,他并不确定,借着這場戲,自己究竟又投入了多少真意。
但他看地分明,扶萱僅僅是在演戲。
站在門口,二人心思各異,但都擡眸看向了房間陳設。
入門處,是一面精緻繡山水楠木支架屏風;窗牖邊的高幾上,置了裝有鮮花的花瓶;坐榻、美人榻齊整,衣架、置物的架子皆有;靠牆處,正中間,乃是一張寬大的卧榻。
扶萱在心中再次無奈歎息。
雖是并無意外,屋内隻有一個床榻,可真的身臨其境,才覺當真是造化弄人。
現下謝湛因她受傷,那床榻,她又怎好意思去與他争搶?想必,那窗邊的美人榻,便是她今夜的歸屬罷。
正當她準備認命般地往那處走,背後突然響起一串腳步聲。
客棧老舊,并不隔音,這聲響便是扶萱都能聽得到。而他們的腳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恰恰停在了二人門外。
二人剛放松下來的神經,立刻又繃緊了起來。
扶萱看向謝湛,眼神問他該如何是好。
謝湛面目肅然,目露警惕,移步向她,低聲說:“你喊幾聲。”
喊……幾聲?
喊……什麽?
扶萱先是不明所以,而後倏爾瞪大了眸子。
孤男寡女,幹柴烈火,一個愛女色的郎君,一個身爲他人的小妾,夜裏同在一室,還能喊什麽。
甫一想到這點,尚未出閣的小女郎連耳帶腮頓時紅透。
可羞歸羞,扶萱并未忘記她這般隐忍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