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都能入眼


扶家變了天。

待扶萱再次醒來,扶府上下已挂滿白布白花,樹上蟬鳴不休,愈發襯托出整個府邸靜成一個死潭。

她撐着身子,由婢女換上孝服,去了靈堂。

除了仍未醒轉的扶潇,扶家的男郎們全數跪在棺椁之前。嘉陽長公主神色凄哀,坐在不遠的圈椅中,身旁,扶萱的母親黃氏拉着她的手,低聲安慰。

院門處,扶家大郎扶越正與掌管死喪贈賜的祠部尚書交談。

扶太尉位列九卿,又被封公,突然病故,喪葬上,穆安帝旨意是厚葬,由祠部全權操辦。

随厚葬旨意一并前來的,還有“扶家男郎不得出扶府一步”的禁足旨意。

這便是,停職待查的意思。

扶萱跪到了扶炫身旁。

扶炫擡起黑亮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扶萱回看回去,從交彙的眼神中,品出了對方的意思——

有仇必報。

扶萱跪下後,二人面上表情如出一轍,死咬嘴唇,不出一聲。

時隔大半年,扶炫這個他一心牽挂的小兒子,按他的書信進了這建康城,哪知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扶以問便已撒手人寰。

他所心心念念要建起的遍布大梁的學院,終究也未完成。扶謙這一被禁足,甚至連已有的遠麓書院也無法繼續維系。

還有别的,那些他還未來得及看到的海晏河清,大梁盛世……

天,并不遂人願。

扶萱擡頭看了一眼靈位,眼中決然。

**

謝湛去豫州的日子定在了六月二十八。

因是借的周閱身份,臨行前,他還特意去了趟周府,朝他的好友取了取經。可清冷的謝六郎聽得風流的周閱的那些建議後,眉頭鎖地就更深了。

别的尚且都能學地像,可那花娘不離身的性子,他又要如何學?

最後,他一咬牙,幹脆派石清去百花樓,包了個清倌兒花魁,用于随行遮掩。

有時候不得不說,有些東西就是命定。

他剛從周府出來不久,路過同一條巷子的張府,甫一掀開馬車簾子瞧瞧外頭,便見到一襲素衣的女郎站在張府府門外,朝裏翹首而望。

光從那細長的脖子和粗細有緻的後背,他便猜出了此人是誰。

霎時,像做了壞事恰遇大人的孩童般,他眸中一慌,撩起簾子的折扇猛地撤回,吓地心髒驟然極速地奔了幾奔。

待回神過來這極幼稚的動作,謝湛嗤笑一聲。

犯得着麽?

跟她有何幹系?

至于那人,車内的他見到了,車外的石清自然也通過她的馬車認出來了。

自家公子的那點兒心思,石清到底還是懂幾分,想着前幾日馬沒挑着,公子又遠行在即,未等裏頭的人開口,他便自作主張扯住了馬匹的缰繩。

馬車停下幾息,裏頭的人才辨不出情緒地來了句:“你作甚?”

石清誠實答:“公子,扶女郎在此。”

謝湛不再作聲,并不催促石清走,一時卻也未現身。

她既然找人,便等她講完。

少時,張瑤出現,扶萱接過她手中的東西,遞出了自個給她的,又與她叙話了一番,張瑤這才往她身後努了努嘴,“萱萱,是謝六郎的馬車。”

扶萱詫異回頭,并未看到謝湛。

車轅上的石清見她轉頭,禮貌颔首,而後往身後方向道:“扶女郎見到我們了。”

扶萱回頭與張瑤告别,一時兩人都紅了眼眶,“瑤瑤,保重。”

“你也是。”

待張瑤回府良久,扶萱歎了口氣,這才緩緩轉身。

謝湛站在巷口高大的歪脖子棗樹下,豔陽透過并不濃密的枝桠射下,将他通身都籠罩起一層斑駁。

他的臉在這樣明暗交替的光線中,并不太真切。

一如既往她看不懂的樣子。

扶萱走近,擡臉看着他,沉默着,等他開口。

她削瘦了一些,一撚兒的楊柳細腰此刻跟一手便能掐斷似的。小臉上,本爲數不多的少女鼓鼓的頰肉全數褪盡,愈發顯地臉蛋精緻。

除去豔麗的衣衫,毫無脂粉首飾,月白色的襦裙之上,雖有幾分憔悴,卻也掩蓋不了肌膚如脂,眉若輕煙,杏眸流光,水色潋滟。别有一份與以往不同的,芙蕖出水的清新脫俗之感。

謝湛深深蹙起了眉。

不爲别的,隻爲突地發現,她這張臉,橫豎似乎都能入他的眼。

他一言不發,這般動作落入旁人眼中,便是另一番嫌棄的意味。

扶萱滿目不解地開口問:“謝公子既然不願見到我,爲何又在此等我?”

很明顯,驕矜的貴公子不是習慣朝人解釋“并非如此”的人,他展開眉頭,虛咳一聲掩飾方才的失态,直接了當地說:“令尊的病,我已經遣大夫看過了。”

扶萱美眸瞪圓,難以相信耳朵聽到的話。

她每日送藥去大理寺,在門口千求萬求也沒能送進去,叫守衛通傳想見謝少卿一面,守衛也拒地十分幹脆:“謝少卿說了,誰也不見。”

她和母親,日日夜夜都牽挂着獄中父親的安康,竟不知,謝湛還會請大夫去給父親看病。

見她傻掉,謝湛輕笑一聲,“你沒聽錯,我說,令尊,我已經遣大夫去看過了,現下已在吃藥。”

畢竟按聖上的意思,這扶以言還是他的未來嶽丈,自己就是偏袒些,倒也無人會來責罰。

聖上都不避諱,他有什麽好擔憂的?

“多謝謝少卿。”

扶萱回神後,極爲鄭重地朝謝湛欠身施了一個禮。

此刻,她似放下了肩頭上一個沉重無比的石頭,心裏輕松好些,不自覺地喜極而泣,黑亮的眸中即刻就熱淚盈眶。

她淚眼模糊,看地謝湛心中一縮。

察覺自己的失态,扶萱迅速地垂首揩了揩眼淚,而後從腰間拿出一方白帕遞給謝湛,“這是謝公子的東西,現在還給你。”

從她随身攜帶着這東西,謝湛就能猜出,她是做好了随時能在大理寺堵到他的準備。

她日日在大理寺門口等,他豈能不知?

可有些事,他自個去做是一回事,放她進去做不該做的,又是另一回事。

與其使她失望,倒不如最初就不給希望。

就如現下,在她沒有希望時,給她一個觸不及防的好消息,她反倒是能接受一些。

這男人心思深沉,太知道如何牽引旁人的情緒。

從相見開始,他就說了這一句話而已,直擊要害,直将扶萱對他的态度徹底扭轉——這一點,從接下來的交談中,扶萱對他充滿感激的表情上便看得出來。

雖僅僅隻是感激,也比她視他爲陌生人強多了。謝湛如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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