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恰逢九,是朝臣每五日便一次的上朝日子。
甫一下朝,謝湛就被穆安帝留下。
随内侍走過長廊,便來到了四周古樹參天,綠樹成蔭的勤政殿。
内侍躬身,恭敬地請謝少卿稍候,便快步進入殿内通傳。
片刻後,殿門大開,散騎常侍率先從殿内大步走了出來。
他一身與謝湛同品級的绛色官服,緩緩走下玉石階,快至謝湛身前時,突然定身,擡眸,與他四目交彙。
日光從密密層層的枝葉間透射下來,地上印滿銅錢大小的粼粼光斑,有一縷,不偏不倚,定格在他如冠玉的面上。
他的膚色素白,骨相生的淩厲,整個人七分深沉三分清隽,有着王侯的清貴氣質,也有着久經沙場的肅殺戾氣。
此人謝湛并未見過,卻從他深邃的眼窩中看出了敵意。
隻一瞬間,謝湛便明白了他是誰人。
同朝爲官,禮節上不能敷衍,謝湛拱手,“端王殿下。”
“謝少卿。”
陳恬回禮後并未擡步走,而是從上至下掃視了謝湛一番,仿佛要将他看穿。
謝湛從容回看他。
二人未再有言語,卻不約而同地冷下來眸光。
一朵烏雲飄來,擋住豔豔驕陽,隻從罅隙中露出了一線陽光,投射在二人中間的地上,清晰明了地劃分出了楚河漢界。
四周的風聲吹起,參天之樹的葉子沙沙作響,像極了沙場點兵時簌簌的腳步聲。
長久的沉默被陳恬打破,他眼底還是冷淡無波,唇角卻溢出笑來,“那日多謝謝少卿出手相救,萱萱妹妹才得以無礙,隻可惜了我贈的馬兒了。”
如他所料,他話落,謝湛眸中神情便變了變。陳恬緊了緊手,食指磨了磨手上的玉扳指。
同是男人,這樣的話一出,二人心照不宣地全懂了意思。
此時此刻,這關于私事的話當真不合時宜,卻又太合适宜。
萱萱妹妹?
多謝相救?
謝湛眸若寒冰,幾分狠厲,倏爾,輕笑一聲,并不接陳恬的話,而是幾分自信地道:“她自會親自來謝我。”
陳恬挑眉,唇角的笑容不變,“是麽?”
他的語氣玩味,俨然在說:她并不會。
謝湛不語,清清冷冷地睥睨着陳恬。
兩人之間無聲的劍拔弩張蔓延開來,直至跑來的内侍焦急地開口,這才停下。
“謝少卿請罷,聖上還等着您呢。”
謝湛微微點頭,這才從陳恬臉上收回視線,大步往勤政殿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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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安帝端坐于書案後,見謝湛朝他施禮,他擡手命他免禮。
謝湛畢恭畢敬行完禮,立于殿中。
他脊背挺直如松,自上而下有着百折不摧的氣勢。
穆安帝尚未開口。
這還是他登基後,首次與謝家未來家主在朝下相見。此刻他也不禁感歎:果真是一把寶劍!
沉穩内斂,氣質絕然,尚未出鞘,鋒芒已不可掩。
穆安帝略微皺眉,爲自己的選擇生出些許不安。然,選對也罷選錯也罷,他現下已無旁的選擇了不是。
想及此,他頗破釜沉舟地歎了口氣,而後開門見山道:“謝少卿,寡人召你來,是與你未來嶽丈有關。扶尚書的案子,你來辦,如何?”
未來嶽丈?
謝湛眼眸微動,他不是沒想過穆安帝召他的目的,可這般直接明了倒使他始料未及。
将他與扶家直接關聯起來,他更是沒想到。
可若是聖上真将他當作扶家女婿,不是更應避諱當事人五服内親不參與法堂之事麽?
思及此,他回:“臣職責所在,定是會對大理寺案件負責。”
這個回答可以說是中規中矩,公事公辦,仿佛并未因他的開口而有所改變,穆安帝心中微震。
倒是聰明。
既沒有拒絕這事,又将此事的攬下緣由放在了職責上。
他繼續道:“謝六郎,那便去趟豫州查查那計薄之事罷。”
謝湛猶豫道:“陛下,可計薄之事并非大理寺管轄。”
穆安帝輕笑一聲,“大理寺不管,治書侍禦史管不管?”
治書侍禦史,即侍禦史,輔佐禦史中丞,監察、彈劾較高的官員,偶爾也充當奉命出使、收捕犯官的職務。
這便是,要他換個身份去豫州,以奉命出使,去監察豫州官員了。
“周六郎,此行可成?”穆安帝又問。
周閱便是侍禦史其中之一。
别的人不說,以多年爲友的經驗,扮成周閱的話,謝湛少說也能學個七分。
原是人選都給他備好了,謝湛本也不打算拒絕,便恭敬道:“臣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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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湛走後,穆安帝身旁的魏公公端着一杯安神茶走進殿内。
他佝偻着背,微顫着手将茶遞到案上,語重心長道:“陛下,歇息片刻罷,您整一宿沒歇,這龍體怎能這般熬着啊,先帝若是知曉,不知得多麽心痛。”
魏公公曾是先帝的内侍,看着穆安帝長大,也是穆安帝看着變老的老人。
一見到他,穆安帝仿若回到當初幼時,那個被父王諄諄教誨“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的儲君。
被魏公公這一唠叨,穆安帝放下手中狼毫,身子往後仰了仰。
他指着桌案上的一摞折子,笑道:“寡人若去歇息,這些,魏公公,你來?”
魏公公連連擺手,“陛下,您别開老奴的玩笑,這哪使得?這哪使得!”
穆安帝哈哈大笑幾聲,“玩笑罷了。幾十年了,你怎麽一點沒變?還是這般謹小慎微!”
見穆安帝和顔悅色,臉色也比上朝前好了許多,魏公公大着膽子回道:“要說謹小慎微,老奴可遠遠比不上先帝啊。當年,先帝好不容易挖掘到的能人,也是殚精竭慮,藏了那般久,哎……”
“你知曉了?”穆安帝問。
魏公公歎氣點頭,“南郡公這番故去,陛下能用的能人可就又少了。”
穆安帝呷了口茶,揉了揉眉心,“連你都知曉的道理,誰人不知?是寡人大意了,不該讓他出這建康城。”
魏公公繞到他身後,伸手替他按起太陽穴,寬慰道:“陛下,獵人打了雄獅,難道該怪雄獅生在蒼山嗎?”
穆安帝苦笑一聲,“半載而已啊。”那些人就等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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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宮内出來,謝湛的臉就似焠了冰。
他在馬車旁足足站了兩刻鍾,才掀眸看向石清。
呵,他是說,爲何一進門聖上便直接明了,将他與扶家直接關聯在一起,原是端王在那處吹了風,聖人這才将此作爲籠絡他的手段。
他退親的事,别人不知真假,這常與扶家走動的端王豈能不知?這消息本就是扶家放出去的。
怎的?
一邊嘲諷他,扶萱對退親毫不在意,一邊還利用聖上不知實情,将他當作替扶家勞心勞力的工具?
當真是如意算盤打地溜,好一招将計就計!
見自家公子面色難堪,石清思忖着問:“公子可是要去濱江樓?”往常若有不悅,公子便是去濱江樓臨江對飲。
謝湛閉目,吐了一口胸中悶氣,幾分自嘲地笑了笑。
半晌後,他回:“不了,去西郊馬場。”
石清疑惑不解地看他。
突然去那馬場作甚?
“挑匹白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