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落霞殘在,樹上,雀鳥争桠。
橙園中,謝夫人目光期待地等着謝湛作答。
她這般連名帶姓地介紹餘家小女郎給他,但凡是有心的,都能聽出别有深意。按常理,初次見面,不說要多麽熟絡,至少還是要顧及禮數,招呼也該打上一個。
可謝湛沒有心。
他眉目間盡是不耐,挑眉冷漠至極地“嗯”了一聲,便再也沒有動作。
嗯?
餘婧妍的笑容驟然僵硬。
不得不說,這女郎看上男郎後,對方任一個細微動作在自個眼中都有非凡意義。
就說方才罷,謝湛雖是冷清清地看她,可她還覺得他在關注她,眼神在她面上梭尋,便是有了幾分興趣。可轉眼,他便收了注視,沒了情緒。
她彼時直視他時再是自信,此刻也不禁心中打起鼓:他這究竟是何意?
很顯然,她還不了解這位謝六郎。
真正了解他的母親,此刻心裏失望至極。
對着餘婧妍,謝湛這毫不在意地“嗯”一出,謝夫人面上的笑容就是再想挂,也挂不住了。
端莊娴淑的王七女郎他瞧不上,她退而求其次,選了個眼前家世勢頭正盛,脾氣性格與那王芷怡大不同的女郎,瞧他這表現,還是丁點沒看入眼。
難不成,還要再尋?
可這建康城的适齡女郎,多是多,還有哪家能比眼下這倆與他的身份更相配?
謝夫人看着那敲着折扇再也不看餘家女郎一眼的兒子,自個手中的團扇都要捏碎。
大概,這輩子她吃過的所有的癟,受過的所有的挫,全是來自他這個兒子。
她有時甚至在想,在這個兒子面前,她就是以死相逼,恐怕他都能冷眼看着她作戲,眨都不帶眨一下。
好在她有個好兒媳,曆來便是溫柔體貼,見婆母瞪眼不語,餘氏開口将謝湛支走:“六郎剛下值,定是累了罷?随我去看看玥玥,解解乏。”
玥玥便是此次宴會主角,剛滿百日,正是褪去了一臉皺巴巴,肌膚圓潤光滑,細皮嫩肉的臉蛋兒上,露出沒牙且滿嘴口水笑的時候,很得男郎們喜愛。
大概越是純淨的東西,在這些見慣波谲雲詭的官場人眼中,越是難得。
有餘氏解圍,謝湛自然樂得配合。
他果真裝模作樣地逗了逗那新生小侄女,拿折扇戳了戳她的小拳頭,片刻後就耐心耗盡,而後便直往男賓客處去,再也未回謝夫人處。
這廂,餘良與謝淵兩位家主剛随口聊完朝中之事,謝湛落座,隻聽得隔壁桌父親的一句:“他倒是性子溫和,忠正不阿,也是可惜了。”
扶以言的儒雅形象出現在眼前,謝湛手中飲酒動作不覺頓了頓,凝神聽着動靜。
可餘良附和一聲“可不是麽?”,二人就此收了話題。
随後,謝淵又與餘良談了會旁的,最後問起來對方家事:“餘三郎可有好轉?”
餘良答:“聽得九清山有個仙人最是慧眼獨具,作的法百試百靈,我三弟已遣人去請,這兩日便能到建康城,想必有幾分作用罷。”
“必然會的。”謝淵配合。
聞言,謝湛擡眸看了眼院門處站地筆直的石清。動作倒是快。
兩位家主談了會餘家,又把話題落回了謝家。
餘良問:“謝公,我聽說六郎要同扶家退親,可是當真?”
餘家背靠皇後,六郎的婚事乃是聖人撮合,他雖是從謝湛口中得了肯定答案,但這事尚未去聖上跟前請示,未有真正結果前,不便外傳,以防聖上從他人口中聽得添油加醋之後的話。
得罪誰都行,但,至少在面上,謝家不可這麽掃聖上的顔面。
故而,謝淵擺手輕輕一笑,“傳言而已,作不得數的,餘公莫要當真。”
餘良一訝,“是麽。”
他舉起的酒杯之後,唇角微勾,似有幾分嘲諷。這謝家,如今倒是顧着聖人幾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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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風無雨,朝陽初升。
大梁皇宮,金黃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耀着耀眼的光芒。那飛檐上的兩條龍,金鱗金甲,活靈活現,似欲騰空飛去。
與這朝氣蓬勃的景象截然相反的,是勤政殿内年輕帝王的一臉頹然。
此刻,一條栩栩如生的金龍回旋盤繞的紅柱下,穆安帝頹坐于此,身旁一把出鞘長劍躺卧,再旁,是跪坐着的,陪新帝對打了半宿的陳恬。
二人枯坐良久,空氣靜地粘稠。
眼見上朝時辰将近,陳恬不得不開口:“陛下保重龍體。”
穆安帝眯眼,看了看殿門外靜候的内侍,朝陽光輝打在他們身上,亮地耀眼。
像極了父王離去那日,他看到的,幾大世家家主們身上籠罩的亮光。
他們越亮,他陳家就越暗。
就如現下,他陳家的光又黯了一寸。
半晌後,穆安帝啞聲開口:“南郡公……厚葬。”
這是整整一宿,穆安帝說的第一句話,陳恬偷偷擡眸看了他一眼。
帝王有着遠高于此年紀的沉穩。雙目中雖是疲倦,也掩蓋不住它們本來的炯炯有神。像一隻蟄伏的獵豹,甫一有機會,他便會猛撲向前,将獵物撕扯地四分五裂。
陳恬勸誡:“扶尚書将将入獄,此刻再厚葬南郡公,朝臣許會議論陛下偏袒扶家……”
“無妨。”穆安帝打斷道,“不相幹。再有碎語,南郡公畢竟還是封爵的郡公。人已故去,就是偏袒,也無用了……”
穆安帝停下,布滿紅血絲的雙眼露出哀戚。
他滾了滾喉結,繼續道:“此事,以端王之見,派誰人來查?”
陳恬一怔,一時不知聖上是說南郡公,還是說扶尚書。
穆安帝也不急,靜坐着,目光落在背滿霞光的内侍們身上,眉目間有狠有恨。
思忖良久,陳恬開口:“臣聽聞,六月十五擊鞠賽上,扶女郎的馬匹曾發狂,後是在宇微山上得了謝少卿所救。”
穆安帝一驚,視線從殿外拉回殿内,看向陳恬,“白闌來的那一批?”
陳恬點頭,“正是。”
沉思一瞬,穆安帝繼續道:“寡人記得,扶家與謝家尚有婚約。但聽皇後講,建康城傳着,那謝六郎要退親。”
陳恬琢磨着穆安帝這話,又思索了一下扶家當前形勢,再沒了謝家護着,怕是全家都要遭殃。
至于别的,他可以等。
出于私心,他答話道:“這話,臣未曾從扶二郎口中聽說。”
“扶二郎”三字使穆安帝的眼神微動。
扶潇和陳恬之間的情誼他自然知曉,當年他随父王去荊州百嶽軍軍營視察時,扶以問和陳籍身旁就是這兩位。相處幾日後,便知曉了,二人一個膽大,一個心細,相處間的惺惺相惜毫不掩飾,說情同手足也不爲過。
這世上,誰都有求而不得的渴望。
穆安帝自然也是。
從小隻有兩位同胞姊妹的他,也曾多次盼着自己能有這麽一個“兄弟”,推心置腹,舍命相依。
談話到了這裏,穆安帝便全然知曉了端王意思。
端王信扶潇,扶潇沒說的話,就是外頭傳地再真,端王亦不信。
而穆安帝呢?
比起那位愈加勢大的皇後和她背後的餘家,此刻,他倒是更願信眼前這個遠親一些。
或者說,他願意信一個權勢永遠不會越過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