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如童孩的臉,說變就能變。
剛才還紅霞在西,少時,便烏雲壓頂,雷電陣陣,繼而便有了傾盆大雨。
濱江樓建在秦淮河邊。
樓外,夜幕漸低,雨意暢然,霧氣與雨氣一并籠罩河面,清晰的河水上,不時就增添了許多模糊感。
看着窗外絲絲雨線,回眼再看這屋内,頭頂四周亦是烏雲密布的謝湛,周閱勾起半邊唇,朝他搖頭道:“他說的倒也沒錯不是,退親的是你,還記得罷?”
謝湛甩來一個眼刀,再飲一杯,并不想接他的話。
周閱卻是不依不饒,“既是親事已退,便莫再打擾他人。我看那護她的少年郎是個勇猛無畏的,定不會讓她吃虧。今日你沖出去後,他在你們身後可是卯足了勁地追。你以爲他怎能追上你的好頭赤,那是用匕首直擰在了馬臀上,那馬才瘋狂跑了起來的。這般熱血少年郎,建康城内可不多啊。”
聞言,再想起那人用鞠杖直插馬頸的狠厲模樣,謝湛雙目一淩。
委實是個狠人。
他沉思片刻後,突然發問:“你的意思,他二人般配?”
“般配”二字一出,謝湛跟酸到牙似的,咬了咬後槽牙。
周閱一楞,謝長珩也會問出這般兒女情長的問題?
他擡手揉了揉鼻尖,這般說道:“扶女郎是個愛熱鬧自由的性子,你謝家從上到下都是規矩規矩,體統體統,若是她沒有你拼命護……”
謝湛不耐地打斷道:“扯我家作甚?”
周閱“哦”了一聲,心中嗤了句他“嘴硬”,口中簡短道:“般配。兩個少年,玩得到一起。”
周閱一向風流潇灑,深谙哄女郎之道,見謝湛聽得答話便眉頭深鎖,滿目怅然,正欲好心地開口給出“建議”,可将将擡起眸,就見謝湛雙目泛涼,死死盯着他,一副要将他活剮的架勢。
那身玄衣在身,氣勢愈加駭人。
周閱心中略一瑟縮,繼而抱怨道:“嗐,我說,謝少卿,你吃個酒,怎吃出了審案的模樣。即使你審人,那你問的問題,我實話實說了罷。”
謝湛“刷”一下站起身,“你今日話太多,恕我不奉陪。”
“你不等王六了?”周閱大聲問。
謝湛頭也不回,徑直出了廂房。
要擡腳出屋門時,見王子槿一手提着袍擺,一手彈着身上的雨滴走進,他淡聲招呼道:“走了。”
“嗳,謝長珩,我剛來你就走!”王子槿朝他挺拔的背影抱怨,又轉頭看向周閱,問:“他是怎的了?這接二連三地違約。”
周閱遞給王子槿一杯酒水,往他身前推了推小食的碟子,哼笑道:“失控罷了。”
“失控?”
“跟你一樣,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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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府邸。
聽得王艾得意洋洋的邀功後,王芷怡手中團扇“啪”一聲掉地,面上血色褪盡。
王艾彎腰替她撿起團扇,看她魂不守舍的模樣,打趣道:“堂姐,你也太膽小了,不就給馬喂個藥嘛,連扇子都能吓掉。”
王芷怡愣了半晌才回神,立即站起身,責備王艾道:“你怎能這般做?若是她當真出事,該當如何?”
王艾不在意地撇了撇嘴,“我本就是吓一吓她而已啊,她最後還不是沒事麽。謝六郎不是去救了她?你就是畏首畏尾的!好好的郎君也拱手相讓!”
世間最諷刺的便是大愚若智的人自我感動,且還以自己的那丁點“智慧”做箴言,去教育真正的智者。
王艾無疑就是這類人。
看王艾這般毫不畏懼,且做出對自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架勢,王芷怡氣到雙手顫抖。
她用團扇指着面前不知天高地厚的堂妹,顫聲道:“我哪是擔憂她?我是擔憂你!你這般做,與謀财害命有何區别?那馬兒失控的模樣你不是沒見到,若不是謝六郎和那個郎君追出去,扶女郎可還能有命在?”
“沒就沒了呗。”王艾一副無所謂。
王芷怡一個踉跄,“你說什麽?沒了就沒了?”
王艾上前,輕輕拍着王芷怡的背,仿佛事不關己,而是王芷怡做下的事。
她替王芷怡不值道:“堂姐,建康城誰人不知你才應該是謝家未來主母啊,現下突地冒出來一個扶萱,将那謝六郎的心思全奪了去,我都替你不甘心!上回你不就是續個畫嘛,那謝六郎還巴巴要了回去。要我說,那扶萱就不該出現在這建康城,一副妖豔模樣,與咱們這世家體統格格不入啊。”
王芷怡被氣地眼前發黑,她手撐着窗牖邊的邊框,積極用理智勸說王艾:“再是格格不入,也斷沒有将人家的命視作兒戲耍弄的道理。堂妹,你速去尋叔父,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他,請他出面與扶家交涉。”
王艾高聲道:“交涉?憑什麽?他們扶家算什麽?一個巴掌大的門戶,還能翻出天去?不去!”
王芷怡反駁,“扶家家主是太尉,是南郡公。再是小,也是公爵之家,你看看這大梁,封公爵的有幾個?一隻手都能數過來,你還這般不知輕重。”
王艾對這點更是不贊同,她撇嘴道:“封了公爵又如何?小家小戶,沒錢沒财,連個莊子都沒有,靠個聖上而已,說不準哪天那當家人沒了,這家就沒了。”
萬沒料到,這樣的詛咒出自自己的堂妹之口,王芷怡怒不可揭,一時失了語。
見她神色不對,王艾放緩語氣安慰道:“堂姐,給藥的又不是我,且那小厮我早已打發,今日就離了建康城了,誰能查得出來?你莫焦心勞思,我不會有事。”
“王艾,你是忘了謝六郎是何身份了麽?”王芷怡顫嗓質問。
想到那日在謝府,謝湛逼問自己的模樣,冷肅異常,高深莫測,王芷怡止不住地後背發涼。
一個成日與重大案件爲伴的大理寺少卿,且能查不出這小小一個墜馬案麽?
是,此次擊鞠賽因是王家主辦,那扶家女身份并非世家望族,不算高貴,且并沒有真的傷到,王、扶兩家又沒有交情,最終,這場意外當作了普通的驚馬來處理,扶家亦是沒有多餘意見。
可明面上過去了,就真的過去了麽?
今日,謝湛緊張地追着扶萱過去,又臉色黑沉地再次回來。彼時,在球場中央,他立于馬上,面色肅穆,眉目沉沉,深深望着看台這處的方向,半晌未動。
她彼時并未覺得有所異常,此刻再回憶起,原是事出有因。
原來,他早就起了懷疑之心。
王芷怡的質問并未引起王艾重視,她尚還不知輕重,對王芷怡的擔憂置若罔聞。
見王芷怡愁眉苦目,她又道:“事并未經過我啊。再說了,奴仆陷害主子的事比比皆是,就是查到,也怪罪不到我頭上。”
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即使被人查出,也有奴仆替她頂着。
王艾說完自己的話,并沒有再與她“膽小”的堂姐再談,反而是搖着團扇悠哉悠哉地出了王芷怡的屋子。
婢女進屋後,見到王芷怡頹然地坐于窗邊,對着王艾離去的方向失神,擔憂地問道她怎的了。
王芷怡苦笑一聲,“一步錯,步步錯。”
身旁的婢女不明所以,露出疑惑的神色。
王芷怡未再多言,深歎一聲,轉身進了裏間。
當初,若不是她對王艾推扶萱進水的事視而不見,未加責難,由着其沾沾自喜,王艾又怎會得寸進尺,膽子一次大過一次,如今,做下這等事來?
王芷怡再哀哀一歎。
怕是,不能善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