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扶萱舉着“魚竿”,在疆域圖上“啪啪”敲了敲,而後在大梁北部的幾個郡上戳了幾戳。
她高聲認真道:“都記好了!這裏全是大梁疆土,但是現在在大周人手中!我輩應當奮發圖強,保家衛國,收複失地,讓與我們隔江相望的同胞早日回歸!”
這般豪言壯語從一個女郎口中說出,謝湛眉目一驚。
他凝神看過去,扶萱一身紅衣武服,神色嚴肅,目光堅定,胸脯下巴俱是高擡着,腰背筆直,一身姿态,像個威風凜凜的領軍将領。
他眉尾輕挑。
若不是那緊張到顫抖的指尖出賣她,裝地倒是挺像的。
被衆人注目的扶萱心裏偷偷在想:不過是學着伯父的話和樣子,還别說,真有幾分威風。
豪言壯語雖被她抛出去,無奈學生們太年幼。
他們隻是極爲短暫地被她的氣勢唬住而已,并未像伯父先前的那些士兵,“砰砰砰”地跺着長槍,“是!是!是!”地高聲附和。
待學生們從最初的懵怔回神後,就有人低聲怯怯地發問:“可我們打不過大周啊,我阿母說他們長地跟老水牛一樣強壯,一個能當我們大梁人倆。”
扶萱收起裝出來的虛假氣勢,面目仍舊十分認真,她反問道:“你阿母可曾親眼見過大周人?”
那學生搖頭。
她認真道:“既是沒見過,怎麽能輕信别人的傳言?我大梁士兵曾多次與大周交戰,五年前收回六個郡,三年前又收回了兩個。若是對方真那般厲害,我們的士兵又怎會凱旋?他們與我們一樣,不過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那我們還小啊。”又有個學生開口,“怎麽保家衛國?”
聽到這裏,謝湛還以爲扶萱會反駁說你們總會長大,沒想到扶萱将手中杆子一撂,手臂抱胸,問:“你們有誰偷偷存過錢?”
——“我!”“我也有!”“還有我!”
扶萱擡手止住他們的沸騰情緒,問道:“存了很多錢,一并拿去買了個想了許久的東西的時候,心情愉悅不愉悅?”
學生們一陣激動,當然愉悅。
她又道:“你們現在在遠麓書院,就是在爲往後存錢,你們每學一個本事,就像多得了幾铢錢。待你們全部學會了,錢就會用也用不完。那時,就像你們拿了很多錢去買東西一樣,選擇很多。你們可以入仕爲官,可以錢财富裕,自然也可以保家衛國。”
一個略有深沉的聲音突地響起:“扶講郎,我有一點不明,常講郎曾說,學習不能以得錢财、得仕途爲目的,爲的是修身養性、爲的是明智。”
謝湛看過去,是個十五六歲的藍葛短衫少年。這般打扮,一般是莊子裏的佃戶或是耕戶,比起旁的普通學生,顯然身份更低了些。
沒料到此人還能提出質疑,謝湛多看了兩眼。而後,他看向扶萱,好奇她會給出怎樣的答案。
扶萱将要講的故事暫且擱置,也将要他們生起家國情懷的事擱置,顯然,大義淩然之前,這些學生,或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比如,改變自身糟糕的處境。
她凝視了幾息這個名叫李茂的學生,又轉頭看了看旁的學生們。
思考片刻後,她說:“學習的目的不能是錢财和官位不錯。那,我且問你們,你們更想要哪個?”
“——是想要住茅屋,還是大宅院?”
“——是想要娶普通,還是優秀女郎?”
“——是想要一輩子留在你們的村子,還是去雲遊四方、體會山川湖泊?”
“——是想要繼續吃粗糠糙粟,還是日日有甜糕蜜餞,甚至吃遍天下美食?”
她頓了頓,看了眼窗牖旁的旁觀者,又繼續問:
“往後,做你們見慣了的鄰裏鄉親,還是成爲今日你們見過的,謝六郎那樣的風流人物?”
她的問題抛出後,年幼的學生們叽叽喳喳談論了起來。
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因不知人生艱辛,人在幼年時的目标,遠遠比成年後大的多。更何況,他們個個都是想要跨越自我階級的下等人。
故而,最終,無一例外的,學生們全都高聲告訴扶萱,他們選的後者。
得了想要的答案,扶萱滿意地點頭。
她心知,對于世家貴族而言,他們無需擔憂生存,上等官位也是唾手可得,讀書真就爲的是修養身性。
而眼前的學生們,尤其是佃戶李茂,沒有那樣的條件,他們想要擺脫被别人奴役壓榨的一生,實際上極爲艱難。
人,首先是要能安穩生存,才能再談遠大理想,不是麽?
她理解的,伯父開設學院的目的,一是增加白丁學識,二是用此方式培育人才,往後進行任用,最終縮小大梁貴族和平民兩頭之間的巨大差距。
故而,她繼續道:“既然如此,得到錢财、入仕爲官,便是你們達到目的的有效途徑。有錢、有權,并不可恥,不是麽?關鍵是,有錢有權以後,你們需得好好利用,不可肆意揮霍,不可濫權……”
再下的話,謝湛自然一字不漏地聽了進去。
他從未想過,扶萱對事物的見解,能與扶以問一般,如此獨具一格。
上回在劉府,他與幾家家主談論過。他記得,對于世家望族之前最喜好的“清談”一事,扶以問言談之間不掩批判。
謝湛自然清楚,世家子弟身份天然不同,“尊顯的達官”與“清高的名士”兩者,可以都集于一身,他們既可以享朝廷富貴,亦不失林下風流,可謂名利雙收。
他的風華名聲,免不了的,也被這樣的契機無數次推波助瀾過。
他雖享受這樣的特權,内心裏,卻是贊同扶以問的想法的。
原先在林泉中隐逸的那些人,可以大肆清談玄理,雖無益民生國計,然,亦不緻誤國。可是,當滿朝高官皆崇尚虛無,口談玄遠,再不理世事之務,國家必然是會遭殃。
這也是近年來,他已不再參與多個前來邀他去的清談會的緣由。也是爲何,他不愛再在詩書琴畫上耗費過多精力,大部分時間,都專注在大理寺職務上的緣由。也因此,他的字畫愈發稀有,一字千金不爲過。
他想,他改變不了父輩,至少,可以改變自己,改變下一代的謝家人罷。
想及此,謝湛看向聞書堂内滔滔不絕的扶萱的目光,不禁多了幾分刮目相看的情愫。
“這位公子,您這是?”
正當謝湛專心聽着堂内扶萱的高談闊論之時,不知情的常瞿上前,打斷了這位翩翩公子的側耳細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