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若,這婚事便作廢了罷?”
清冷冷、輕飄飄的一句話攜風飄入耳窩,扶萱怔住,一時忘了反應。
見她失神,謝湛薄唇緊抿。
諸如“并非他不待見她,是她嫁入謝家并非明智之舉”“兩家家風差異太大”等等,這般冠冕堂皇的安慰對方的話,在他喉中滾了好幾滾,終究沒能從清高矜貴的謝六郎口中吐出來。
既已開口,何必再生糾結。
誠然,這般退親的話由他說出來,對女郎而言,定也是難堪至極的話。他也做好了被她痛罵,甚至哭哭啼啼動手朝他發洩的準備。
他沉默地看着扶萱,審視她面上的每一個反應。
想着,若是她稍後情緒失控,他該是如何處理。總歸還是他失禮在先,若她氣急,他便多加忍忍罷。
半晌後,卻見扶萱從怔忪中回神,突地笑了起來,眸中如閃過一線驕陽之光。
她聲音含着興奮地道:“你方才一臉痛苦,就是因要同我說此事?”
這下,輪到了謝湛恍惚。
這可是退親,她怎是這般反應?
他還沒從扶萱臉上看出什麽,就聽她幹脆利落地朝他道了聲:“好。”
話畢,空氣一時靜住,二人沉默對視。
見謝湛情緒難辨,深海似的墨眸凝視她,不動聲色,扶萱補充:“我伯父尚在外地,待他回來,我會與他講明此事,屆時他會去與令尊商讨退親細節。謝公子,如此可好?”
扶萱講完勾唇一笑,頗有些如釋重負。
這不是正中下懷麽!
先前,她猶猶豫豫地,始終不敢同伯父講她猜測的謝家打算,怕傷了他一心爲她籌劃的良苦用心。
這下倒好,回頭說是那謝六郎看不上她,她理所當然地便不想與他成婚了,屆時,伯父豈會怪她?隻會安撫她說,定要給她找個更好的郎君,讓她别将那些有眼無珠的人放在心裏。
謝家那般規矩條條,妯娌難處,還将這門親事當兒戲戲耍的門楣,不去也罷!
謝湛這棵冷冷清清的“芝蘭”,她這素喜熱鬧自由的“塵泥”養他不活,讓旁人去精心呵護也罷!
想及此,扶萱朝謝湛展露的笑容不覺又真心了幾分。
謝湛沒料到,這事竟是這般容易;更沒料到,從被他退親的未婚妻的面上,此刻看到的,竟是歡欣雀躍。
當下突覺,嬌顔之上,那明豔笑容頗爲刺眼。
喉中跟被她硬塞了個易物似的,哽了口氣,上不去,亦下不來。
謝湛咽了咽口水,卻是一個沒在意,輕嗆了下,惹地他虛虛咳了幾聲。
他這咳,絲毫不劇烈,落在旁人眼中,更像是他爲了掩飾不同意而故意爲之。
扶萱狐疑看他。
難不成,他連這點時間也等不得?
待謝湛咳停,她即刻蹙眉道:“你再急,我也沒有法子。扶家乃是我伯父作主,應下這門親事的也是他,他公辦在外,一時半會回不來,我也不能因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便給他去信催促他回罷!”
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
謝湛驚了一驚。
于她而言,這婚事竟是“這等細枝末節的小事”?
他突地胸悶,朝扶萱轉眼看來,卻見扶萱一臉失望地看着他,滿眼都寫着“你這人怎是這般不可理喻”的不滿意。
嬌氣的小女郎,大大方方地展示着她的嫌棄。
當真,一點沒顧他顔面。
狀如陌生人。
謝湛靜了靜,幡然悟了——往前,許是顧着二人身份和關系,扶萱從未與他當面甩出這般難堪的臉色來。此刻,他主動退親,傷了她的顔面,得她嫌惡,她就是說些氣話,也無可厚非。
是以,他斂下忿怒,按着禮節,澀口地解釋了一聲:“并非如此,我沒有急,此事自然是等南郡公回來再議。”
聽他如此說,扶萱這才勉強收了對他的怒視,垂眸淡淡地“哦”了一聲。
這般敷衍,謝湛很難不察覺。
看她沉着臉,自然是知曉她心情不悅,他并不想再多生事端,幹脆偏頭不看她。
這一偏頭,目光便落在了扶萱懷抱的卷軸上,瞧起來頗爲熟悉。
他突地心中一抖,莫非……是他先前贈她的那些?
既想到這,他便問了出口:“是要退回我贈的畫作?”
先前是因他是她未婚夫,他與别的女郎牽扯不清,她才覺得看着這些東西頗爲刺目,想着全數歸還給他。
可現下,他與她不會再有這層關系,手中能留有幾幅風華郎君謝長珩的名家大作,豈不是也另有一番價值?
畢竟,這一幅畫還能值個八千铢。
對她而言,這些大概都是,不要白不要的東西。
故而,扶萱不答反問:“退親的話,你贈我的東西,我得全數還給你麽?”
見她神色頗爲認真,謝湛回她:“這倒不必。”
他也沒贈什麽特别之物,不過就幾幅畫作而已。雖是,比别的畫多耗了不少心血。
扶萱得了話,立刻松了口氣,燦然一笑,“那便多謝了。那我留下,不退你了。”
她說着話,将自己手中的卷軸往身前緊了緊,頗有害怕謝湛反悔的架勢。
陽光映射在扶萱臉上,她檀口微張,嘴角微微翹起,眸中含笑含俏,水遮霧繞地,掩不住幾分媚意蕩漾。
像極了一枝紅豔的芍藥。
耀地謝湛眸光微晃。
對她爲何來時就帶着畫,謝湛心中本是存着不解,可見她現下如此珍視,似是被她的行爲取悅到一般,方才喉頭的那股哽塞,悄然消退了去。
想着是自己開口退親,對方不僅未予爲難,反而十分爽快應下,謝湛便也不再那般清冷,他點頭,平心靜氣地回了她:“好,不必言謝。”
像謝湛這般冷漠的郎君,神色稍微露出那麽一點柔意,稍有眼色的人都看得出來。
扶萱自然也發現了。
她不是一個喜愛耗費精力在往事上的人,親事今日結了尾,過去兩人之間那些零零落落的不愉,無論是因别人而生的,還是因他而來的,在她這處,似乎也随這結尾統統灰飛煙滅了去。
總歸往後也互不相幹了。
現下,謝湛這隻傲孔雀竟有這般平易近人的神色,扶萱再看他,也順眼了些。
眼前這般好模樣又驚才豔絕的郎君,無仇無怨,相識一場,扶萱也不介意,多與他閑談上幾句。
她喚來不遠處的玲珑,将畫作遞給她,讓她好好保管,見氛圍融洽,天高氣爽,便提議沿着這秦淮河走走。謝湛應下。
算下來,二人有婚約至今,整三個月餘,竟然從未像今日這般和和睦睦地獨處過。這般兩相靜好,卻是出現在退親之後。
也是頗爲諷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