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挂着的,是一幅縱幅山水畫。
遠景是雲蒸霞蔚,黛山雲海,高山有一線曲水,山中樹木清淡,畫樹取疏松之态,筆簡意赅;正中是一廣深之江,浩瀚遼闊,其中洲渚蘆荻,漁舟三兩;近景處是一臨水涼亭,畫風淡淡清幽。涼亭中,一女郎裙裾曳地,仿若鋪開成盛開的花朵……
扶萱美眸突睜,不對,女郎旁處,怎還站立着一位男郎?
而且,這畫作,粗糙了好幾個檔次。
再細看留白處的字,也不是那華美而有骨力,透着精緻典雅的富貴氣,且又不失清新潇灑的謝湛風格。
而是寫的……另一首詩?
扶萱有一瞬恍惚。
此畫極像,卻又不是她手中的那幅《憑江賞春》。
正當她還在雲霧缥缈的意識裏遊移,看不懂眼前這副畫的真相時,常瞿講解的聲音繼續傳來——
“王家七女亦是文采風流,才華橫溢,這畫的原作,便是她最終完成的。”
“……用寫意筆法畫山石樹木,脫去精勾密皴之習,樹幹隻作簡略的雙鈎,枝葉用墨點草草而成。”
“……山巒用細密柔和的皴線,畫出山體的凹凸層次,然後用淡彩,水墨渾染,使之顯得濕潤融,草木華滋。”(注1)
“……”
再後的來自常瞿的講解,扶萱已然聽不進去,她腦中隻剩“這畫是她最終作完”這句在嗡嗡作響。
謝湛贈給自己的畫,與王芷怡作完的這幅八成相似,是什麽意思?
他畫了兩幅,一幅給了她,另一幅給了王芷怡麽?
給她的是畫完的,因知她不會續他的畫;給王芷怡的是作一半的,因爲她與他才情相當,二人可以合作無間?
她私以爲,自個那畫裏的女郎,是謝湛畫的自己。而如今,卻在這副畫中見到了一雙人。
那麽,此雙人,是他所作?還是她所作?亦或二人一同所爲?
指代的,還能是誰和誰?
待下了課堂,扶萱急步上前,叫住常瞿,問道:“常伯,此畫上并未有印章,你爲何說是謝六郎與王七女郎合畫?可是見過原作?”
常瞿微怔,扶女郎與謝六郎有婚約之事他自然知曉,沒料到,他關于那合作之畫的教學講解,會被她聽了個正着。
常瞿略有尴尬,卻也不想欺騙扶萱。
他溫聲回道:“我并未見過此畫原作。賢侄有所不知,這畫啊,前些時便已在建康城多處書齋傳遍了。原作自然是有那二人的印章的,就連墨惜書齋那個摹本上,也是描了的。你可自行去瞧瞧。”
扶萱準确地捕捉到常瞿說的“前些時”,遂問道:“常伯可記得,這畫是何時開始傳的?”
看着扶萱認真的神色,常瞿直覺此事必非尋常,他認真思索後,回道:“我第一次見此畫,應是在五月十五,那日與好友賞月對飲時,還對此評了幾句。畢竟,你也知曉,世面上能得見謝長珩的畫作并非易事。”
扶萱面上血色褪盡。
五月十五,便是她生辰前一日。
那便是,謝湛先與王芷怡合作完這幅畫,而後因她生辰那日,她問他要了畫作,故而他又按他二人已作好的那幅,給她畫了個類似的?
她不禁心中一緊。
所以,她以爲的獨一無二,不過是他的随手而爲麽?
再擡眼看着聞書堂這幅描摹,再讀一次那首情意綿綿的詩,扶萱心中五味雜陳。
即使如王艾先前所言,那二人常品畫作詩,那也不應該在他有婚約在身時,還如此作爲。
他當這婚約是什麽了?
當真,從頭至尾,從上到下,這謝家就将這婚事當做了兒戲對待!
扶萱告别了常瞿,去扶謙屋裏尋人,意欲去墨惜書齋與旁的書齋去落實一番此事,而後再尋他解釋。
哪知,人還未進門,便被一隊京兆郡衙門的人上前攔下。
爲首的差役開口道:“扶女郎,餘三郎溺水一案,有人舉證,那日你與扶公子亦在事發地,現需你上堂答話,煩請與我們走上一趟。”
扶萱看向扶謙,扶謙朝她點了點頭,表明差役說的不錯,她便應了聲“好”,跟着差役出了遠麓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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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五月多陣雨。
晌午還是晴空萬裏,午後,随着“轟隆隆”幾聲炸雷巨響,驟然間,黑雲翻墨,白雨跳珠,天地間隔出一層紗來,迷迷蒙蒙。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雨簾退去,虹霞高升。
真應了那句陰晴不定。
扶萱與扶謙到達京兆郡衙門之時,那日在水月樓上的所有人業已全數到齊。
上首的劉京兆面色肅穆,正在對他們挨個詢問。
生平第二次到衙門大堂,第一次在堂外圍觀審案,這次卻置身其中,雖然外人應是不知真相,可,本能使然,扶萱心中湧出緊張。
她擡眸瞧了瞧周遭,于一衆黑黝黝的人群中,忽地看到了鶴立雞群的謝湛。
數日不見,青年郎君仍舊那般相貌英俊,驚豔風流,如臨風之竹,青山玉骨。
他一身官服加身,清冷森肅地坐在劉京兆一旁,凜若冰霜,折扇在手掌中無聲輕敲,一雙眼如寒星肅殺,帶着洞察一切的威嚴。
忽地意識到,他還是大理寺少卿,扶萱的心像踩空了一步似的,陡然一激,而後沉了沉。
對生辰那日自個的所作作爲,後知後覺的,生出些許懼怕來。
他畢竟是這建康城出了名的神鬼不懼的酷吏,那日,爲了掩藏自己的心虛,她那般迅速地灌醉了自己,又借着酒勁壯膽,拼上了并不熟練的演技,勾纏了他半晌,于醉意朦胧中,終是将他的公辦之事打斷,僥幸逃過一劫。
也不知,他到底信了她幾分。更不知,接下來堂上,餘浩之事上,扶潇能否安然躲得過去。
于公,扶萱心中有鬼;于私,畫作之事上,她頗如鲠在喉。
是以,今日,扶萱壓根不想對上謝湛那深淵似的,又冷又寒的眸子。
這番對他視而不見,落在謝湛眼中,便是欲蓋彌彰的做賊心虛。
誠然,在樓船上那日,他早就疑過幾分她的目的,隻不過,彼時他心中有愧,且身子不受控似的,但凡她一貼過來,他就跟被點了穴一樣,絲毫動彈不得,如此一來,便也就未再予以追查。
當下回憶起來,那日她卻是先在餘浩眼前勾人了一番,而後又用同樣的手段對付了自己——兩廂關聯,謝湛深覺,在她眼中,或許他與那色胚無甚差别。
都是色令智昏,可笑至極。
倏忽之間,心中那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對方的惱怒,又增了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