簌簌腳步聲遠去,廳門閉阖。
幾方宴幾上,杯中酒還留着,酒香淡淡地飄在空中。
衆人走後,水月樓中便隻剩下扶萱和謝湛二人。
扶萱背對謝湛,穿上羅襪繡鞋,又沉默着行至晏幾後坐下,自顧自倒酒,安靜地飲了起來,滿臉寫着對謝湛這個不速之客的不滿。
謝湛已全然回神,原來今日這筵席是爲扶萱生辰而辦,自己這一番陣仗出現,無疑是破壞了原本歡樂的氛圍,擾了衆人興緻,壞了她的心情。
心中生出愧疚,謝湛終究提步走了過去,近扶萱不遠處坐下。
他放低了姿态,說道:“我不知是你生辰。”
“哦。”扶萱看也不看謝湛,又滿上一杯酒,淡聲回他:“扶家送去謝家的庚貼上沒寫麽?”
她是在提醒他,兩人有婚約,作爲未婚夫,他居然能說出不知她生辰這種話。
這一問,恰如一隻手大力捏住了謝湛的喉嚨,使他一時噎住。
那庚貼,他并未見過。
準确來說,當時父母問是否要給他過目時,被他毫不在意地拒了。除了知曉未婚妻的姓名,别的,謝湛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往常不覺有異,今日被她當面一問,謝湛難得地生出幾分不自在來。
畢竟是未婚妻生辰宴,自個不知也就罷了,還粗魯地破門而入,壞了她的慶賀,無論無何,是自個失禮在先。
想及此,謝湛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幾分讨好地說道:“抱歉,來地匆忙,未有備禮,改日會再奉上。”
高傲如謝湛,就是嘴裏說着抱歉的話,神色依舊極淡。落在扶萱眼中,不過就是礙于她的諷刺,謝家郎君不得不敷衍地做出回應罷了。
故而,這份罕見的來自謝湛的讨好,扶萱并沒有買賬。
她直接忽視了他的話,晾了他半晌。
她不搭話,瞧上去還在生氣,謝湛也不好雪上加霜地馬上再問餘浩的事。他靜坐一旁,看着女郎小口小口地吃下一杯接一杯酒。
一壺酒吃完,扶萱倒提着酒壺抖了抖,發現再抖不出一滴後,她怒氣沖沖地“砰”一下将酒壺重重擱在案上。
而後,她捂嘴打了個酒嗝,轉頭不滿地問謝湛:“你現在是謝六郎,嗝,還是謝少卿啊?”
這就是問他,是作爲她的未婚夫前來,還是作爲官差前來公辦了。
謝湛不答話,隻定定地看着扶萱,想從她的表情中發現異常。
可扶萱這廂卻不再看他,而是撐起身,腳底下趄趄趔趔地走了幾步,從旁側案幾上又取來一壺酒。
她像是已經忘記剛才問過他什麽話,倒了兩杯酒,遞給他一杯,邀請道:“吃一杯我的生辰酒。”
許是酒意漸濃,她的雙頰泛出酡紅,擡眼看他時,眸中水霧萦繞,眼神許多迷離。
醉酒佳人桃紅面,不忘嫣語嬌态羞。
謝湛見狀,眸中微漾,并未接過。
郎君如此不配合,普通女郎早識趣地撤下了,可扶萱不僅沒有受挫地收回手,反而将酒杯往他唇邊一遞,杯口貼着他的薄唇。
她蹙眉愠怒地盯着他,嬌噌地問:“你莫不是怕酒裏有毒,我會害你?”
常年與案件打交道,腌臜手段不知見識過多少,豈會怕一個小女郎當面害他?
她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謝湛嗤了一聲,接過扶萱的酒,仰頭飲盡。
見他喝下,扶萱似乎來了興緻,眼神瞬間明亮,提起酒壺,就着他手中的酒杯,輕抖着手,又給他滿上了一杯。
謝湛本要開口拒絕,可擡眸就見扶萱嬌顔帶笑,有些迷離的雙目頓時變地亮晶晶的,滿眼期待地盯着他。鬼使神差地,她倒給他一杯,他就配合地吃了一杯下去。
扶萱饒有興緻地看着眼前吃酒的郎君。
樓船暖意融融的燈火在他面上浮動,金光溶溶,他肌膚瓷白,長睫半垂,一身官服威嚴稱身,眉目清俊,皮相絕佳。
是個引人遐想的郎君,更是一個難搞的郎君。
扶萱閉了閉眼,幽幽地歎了口氣。
再難搞,這下,也得去搞定啊。
這麽多年跟脾氣各異的兄長們相處,她早摸索出如何撒嬌賣俏,達到目的的幾分本事了。
謝長珩什麽人,驕矜自持,從不逾越,着一身官袍沖進這裏,卻對公事閉口不提。扶萱早就察覺,他要不是心存愧疚,還能忍住半天不拷問她,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她的酒?
恰恰是那一絲虛無缥缈的愧疚,無論是出自打擾她宴會也好,還是來自他不知未婚妻生辰也罷,總之,正是她攻克他的缺口。
待一壺酒倒完,她擱下酒壺,朝謝湛說了句“沒了”,又問他:“還要吃麽?”
謝湛輕聲:“不了。”
扶萱嗯了聲,借着酒意,往謝湛身側挪過去身子,在謝湛幽深莫測的目光下,她“刷”一下伸出手,出其不意地,一把捉住了他的胳膊。
被柔若無骨的柔荑攀附住,謝湛像被猛獸銜住的小獸似的,僵住身子,霎時間忘了動彈。
他不說話,看着扶萱的瞳眸如鷹隼,審查着一切她面上的表情。
在謝湛略帶肅殺審度的目光中,扶萱心中微怵,幹脆将臉直接擱在了他的胳膊處。
她仰着臉,有些嫌棄,更是有些撒嬌道:“長的好看,嗝,是好看,可也不笑,又不溫柔。你說,我要嫁給你,往後可怎麽辦……你不能溫柔點麽?娶我,可是你的,嗝,榮幸……”
耍着酒瘋的女郎紅唇開開阖阖,聲調嬌嬌軟軟,腮畔、眼睑皆是染着誘人的胭色,迷離眼眸水汪汪的,似秋水于中流動,半垂的眼睫彎彎翹起,惹人心顫。
謝湛徹底僵了半邊身子,任她理所當然地貼住他,理所當然地撒嬌,并未多話。
心間,如劉府那日的懼怕,又深了一寸——
自個當真,要淪陷至這情事中麽?
扶萱察覺出他胳膊上肌理的變化。他繃着身子,分明是在緊張。可她都攀上了他的肩,他耳朵脖子俱是紅了,卻沒有推開她。
什麽端方高貴,驕矜自持,以她看來,還不是色令智昏。
她略略主動,他不就都依了?
僞君子!
不過,她倒是也希望他此刻是個僞君子,否則,又怎可将這不好對付的大理寺少卿的注意力轉移開呢。
扶萱暗暗咬牙,就着最後一絲清醒的意識,将細嫩的雙手從他胳膊上往上攀,身子往上一送,再次擁住他的脖子,唇離他的耳朵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