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謝湛緩緩舉起折扇,待扶萱目光落在折扇上,他才行動起來,将折扇方向朝下。
“啪”“啪”的輕微兩聲響,折扇在他長袍掩蓋的左右大腿上,煞有介事地敲了敲。
意思便是,躺這裏來罷。
面色還頗爲一本正經。
扶萱霎時瞪大雙眼,滿眼不可置信。若不是他眼底那一絲笑意在,她都要以爲他真顧念她摔倒,在認真替她想辦法了。
這般,扶萱就是再遲鈍也知曉,謝湛這是在調侃她。
自個都如此傷心了,他怎麽還有心思與她說笑?
更爲關鍵是,兩人何時熟悉到如此地步了?他竟然讓她躺在郎君大腿上!
扶萱臉色大變,怒火中燒,朝着謝湛一連“你、你、你”了幾聲,還沒将後半句罵他“登徒子”之類的話吐出口,突覺喉中一哽,不禁打起嗝來,止也止不住。
隻見女郎捂住嘴巴,眼睫挂淚,圓溜溜的黑眼珠濕嗒嗒的,憤恨地瞪着他。
樣子頗委屈,頗無辜了。
謝湛微愣,而後抖動起肩,唇角壓不住地上揚。
旁人生氣發怒都是耳紅脖子粗,這人倒好,氣到自己連連打嗝。
真是新鮮。
見他還笑她,扶萱更是惱怒。
她火氣一上頭,學着在扶家回敬兄長們的調侃那般,十分迅疾地伸出手,一手抓起謝湛的手腕,一手捉住手指,不管不顧地在他手背上狠咬了一口。
這一口咬下,兩人皆是怔住。
鼻尖是陌生的雪松和着墨香的味道。根根指頭修長白淨,且是養尊處優過的極緻細嫩。食指上,因握筆多年,有微微突起的繭,在一衆細滑的觸感中頗爲特别。
他手中的折扇,也不知何時已被她打掉,落在他的袍窩裏,将他腿部的輪廓都扯了出來。
扶萱恍覺,自己這是……吃錯了藥?
她像抓着一個燙手山芋一般,猛然将謝湛的手放開,而後慌亂地坐直身子,像做錯事又被人現場抓住的孩童,紅着耳朵,垂下了頭。
柔軟無比的觸感落在手背,活像被發怒的小奶貓輕輕地撓了一爪,又像被撓了後還舔上了一口。随唇齒離去,手背上的齒印清晰,濕潤的地方由溫熱開始微微泛涼。
這一口,簡直咬在了他心尖上。
又麻,又癢。
使他的心如野馬脫缰,嗒嗒嗒地狂奔在某個地方,緩也緩不下。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輕輕的聲音從遙遠處傳來,這才将謝湛的神思推回原位。
“無事。”幾息後,他回。
他的左手沒甚意識地挪過去,恰恰放在方才被咬的地方,指腹按着濕潤處,揉了揉。
見他如此,扶萱紅着的耳朵簡直更紅了。
謝家公子又不像扶家哥哥們,不是戰場跑的皮糙肉厚的那種人,這細皮嫩肉的,方才,自個定是咬痛了他。
當真是,丢人……
經這意外的一口,扶萱的嗝戛然而止,謝湛也未再與她交談。
二人一路沉默着,直到馬車停在明月山莊。
扶萱緊跟着謝湛,被門口小童幾番打量,又饒過一條紛繁複雜的小路後,來到一個視野開闊的院落。
也就是謝湛口中,京都醫術第一的醫館。
甫一進去,行路左右兩側便是高高低低的竹籠、陶罐、琉璃壇。再一細看,裏面養的全是蛇、蠍、蟲、蟾蜍、黑鼠這般引人心驚膽戰的活物。
見到這些,扶萱隻覺頭皮發麻,渾身汗毛乍起,目不敢斜視,腳步更不敢停。
可謝湛行走在前,人高腿長,不停邁着大步,不一會就将二人的距離拉遠了些。
扶萱心裏一慌,連忙跑了兩步上前跟上,也顧不得禮數不禮數,伸手就捉住謝湛的廣袖,說道:“你走慢些!”
兩人本就相離前後腳,還如何再慢?
謝湛帶着疑惑側回身,便看扶萱小臉煞白,仰着頭看他,面上是她從未露出過的央求神色。
謝湛皺眉,好端端的,這般模樣作甚?
見他似乎絲毫不爲所動,甚至臉露不悅,大有要拂開她手的征兆,扶萱連忙誠實補充:“我怕這些……”
氣勢可謂十分低弱,樣子也頗爲楚楚可憐。
那雙媚意橫生的眼睛,這般水汪汪、直愣愣地凝着你,任何人都受不了,再冷硬的心都要被她融掉。
可謝湛隻是在短暫的沉默後,問了一句:“哪些?”
謝湛這人就是這般讨厭,他分明知道緣由,還要人将心裏的怯弱直白地展露在他眼前,讓他全數看見,他才滿意。
扶萱嘴唇抿了抿,心中恨了一聲“明知故問”,表面仍舊認真回他:“周圍的這些,奇奇怪怪的動物。全部。”
她說地鄭重其事,面上露出有問必答的乖巧。
謝湛“哦”了一聲,又平平淡淡地問:“扶女郎這般抓着人,不怕被人看到,置喙你?”
他刻意将目光落在她扯他袖子的玉指上,又擡起眸,往身後那些人影幢幢的地方瞟了瞟。
就差直說她不知羞了。
扶萱呼吸一窒。
方才馬車上,他捉弄她的事竄上腦中,她心中憤然乍起。
小人!趁人之危!
若不是他将她帶這處來,她現下進退兩難、身無倚仗,她犯得着巴巴依靠他這個冷血無情的貴公子,受他揶揄麽?
記起上回他理直氣壯抱她的模樣,扶萱學着他的話,大聲道:“你我有婚約!”
這一聲平地驚雷般響亮,不出意外的,身後一衆迎接謝湛的人将頭顱垂地更低,院落周遭旁人的目光也落了過來。
先前本沒見到二人的那些人,現下算是徹底看清楚了。
一見是稀客謝六郎,藥女們不禁暗暗紅了臉頰。再看他身側那個喊着有婚約的女郎,衆女心照不宣地暗中翻出了白眼。
扶萱梗着脖子盯着謝湛,毫不退縮。
眼睜睜看她将另一隻手也抓上了他的廣袖,大有他不讓她牽,她便拽緊,不讓他走出一步的架勢,謝湛冷哼一聲:“幼稚。”
話雖是這般說,轉頭看向前路,腳步邁出後,謝湛的唇角卻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一路前行,仿佛從扯住的袖口起,有絲絲縷縷的甜意,長了足似的,不斷往上攀爬,爬過他的手臂,至肩頭,再至心腔,又往上,要湧至唇上,讓嘴角不可自抑再次上揚。
可這絲縷甜意将将爬到唇邊,袖口的源頭就蓦地消失。
一聲欣喜的“謙哥哥”将所有的甜意拍散在空中,讓它們消失地無影無蹤。
謝湛嘴角的弧度反方向地下墜。
扶萱提着裙裾,風一般從他身側吹過,直朝着病室門口,坐在圈椅上的扶謙身邊跑。
過河拆橋。
謝湛鼻腔中冷冷一嗤,擡步往隔壁屋子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