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作書齋無事發生過,扶萱撐起笑容,吩咐婢女備茶,招待起來好友和兩位郎君。
張瑤知她心情不佳,一盞茶的功夫後,答應同王子槿同去泛舟,王子槿喜出望外,茶杯一撂,拉着張瑤便迫不及待地要一同告辭。
扶萱将二人送至門口,因心中挂念扶謙,便開口問謝湛:“謝公子,我想去醫館看看我堂哥,你可否告知我地點?”
眼前人神色恹恹,目染哀傷,原先亮晶晶的眸子,現下被半垂的長睫遮住,整個人像被抽了幾絲魂魄走了似的,謝湛還如何不明,這人今日是受到了驚吓。
“我同你去。”謝湛回答。
“不必了,你隻需告知我地點即可,我自會去。”扶萱拒絕道。
呵,說了有何用?我不同去,你能進?
這話謝湛未說出口,隻道:“石清駕走了馬車。”
扶萱擡眸看向謝湛,憶起方才石清背走扶謙的場景,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用她的馬車才能回去。
可是,未婚男女同乘一車,跟同居一室一樣,不合規矩。
謝湛撇她一眼,抽了抽嘴角,她那點心思,就差直接寫在了臉上。
“你我有婚約。”他道。
看着謝湛神色坦然,聽他語氣輕描淡寫,扶萱恍然事出有因,隻覺自己想多了,便點頭應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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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萱的馬車不大。車外四檐,挂着與别家馬車不無特别的悅耳鸾鈴。
内裏,則大有不同,滿滿皆是女郎的氣息。
甫一進去,便是一股濃郁的她身上的那股馨香,饒過中間置着香爐、糕點及茶水的案幾,謝湛兀自坐在裏側居中包錦緞的長凳上。
剛一落座,他便立時心間一震。
軟綿無比。
像極了……她身上……那些處。
扶萱進到車廂,見到的就是謝湛微蹙眉頭,渾身都不自在的神情。
以爲他在嫌棄條件簡陋,畢竟謝家的馬車個個都奢華無比,扶萱不悅地在心中講了句“誰要你自個要來坐的”。
她落坐在平素婢女備用的小圓凳上。可畢竟不習慣,剛坐下,便覺臀下地方又小又硬,馬車将将起步,她已覺得難捱至極。
看着她爲了與他保持距離,忍痛吃苦般一臉痛苦樣,謝湛作壁上觀。
分明給她留了一半地方,她不坐。
懶得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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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莫兩刻鍾後,馬車開始颠簸,扶萱掀開車簾往窗外看了一眼,頓時雙眸睜圓。
外面早不是建康城内的風景,而是狹道泥路,蒼松翠柏,雲山茫茫。
他們在……往山裏走。
在這即将入夜的時刻?
謝湛睨她一眼,瞧她眼中驚詫和恐慌俱有,心中嗤笑,還當他是要害她不成?
半晌後,扶萱攥緊袖中細指,終于開口問:“我們這是去哪?”
“你看不出麽?深山密林,無人之處。”謝湛故意如此答。他折扇握在手中,不急不忙地一搭一搭敲着另一隻手掌。
扶萱脫口而問:“我堂哥隻是被打傷,爲何不在城内醫治?去深山密林做什麽?”
謝湛看着她眼中戒備又深了一層,終于不悅地停了敲扇的動作。
“若是不願去,大可現下回去。”
聽得此話,扶萱一噎,咬牙憤恨地瞪着他。
謙哥哥不知被他弄到何處去了,人都沒見到,她怎可能回去?
還有,因這小圓凳,她腰背腿腳都麻了幾輪,好不容易走到半路,還轍轉回去,那她受的罪吃的苦不是全都白捱了?
恰此時,馬車車輪輾到一個極大的坑窪,車身一個劇烈傾斜,一個不在意,扶萱坐着的圓凳一翻,她的屁股便“砰”一聲摔到了馬車地闆上,直摔地她尾椎骨發痛發麻。
見她狼狽翻倒,謝湛“噗”一聲笑了出來。
誰讓她自個要坐那。
可扶萱沒有如她預料那般,回眸瞪他,而是雙手撐地,難受地“嗯——”一聲悶哼。
她的眼淚即刻就含在眼眶中默默打轉,盈滿了眼睫根部,似乎一眨眼,就會掉下來一顆金豆子。
見狀,謝湛這才收住笑意,伸手扶她,聲音也難得不再冷硬:“受傷了?”
扶萱不理他,擡手甩掉他握她手臂的手,一聲不吭。
“坐過來。”謝湛認真道。
扶萱咬唇,腹诽道,若非他占着她的地方,她就不會坐這難受到快折磨死人的小凳子。若非方才他故意讓她回去,她就不會分心收回抓住案幾的手,也就不會被摔地這般疼。
不知是不是有特異能力,能聽到她心中所想,謝湛推責道:“一開始就給你留了空位。”
這話就差直說,是你非要自個去坐那,現在受罪,叫自作自受了。
扶萱堅持不理他。但是,好歹,對他的腹诽是停下了。
見她還在地闆上坐着,大有稍後再回她小凳子的架勢,謝湛又道:“還有半個時辰才到。”
這句話無異于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扶萱徹底放棄了繼續虐待自己的想法,撐着案幾起身,坐回了自己的軟和處。
甫一坐下,她就再次痛到一聲悶哼。
這一下,委屈勁兒即刻上頭,扶萱眼眶裏的眼淚,是徹底包不住了,跟江水決堤似的,不住往外湧。
像謝湛這般高傲又冷漠,見慣了刑訊逼供場景的人,實在太清楚如何教人屈服。若是遇到愛哭的,他保準會袖手旁觀任人流淚不說,還要補他錐心的一句“可需要給你拿個木桶接住?”
但此刻,許是離地太近,見着她哭,他卻頗有些不知所措。
扶萱怎麽流淚也不出任何聲響,隻死死咬着嘴唇,任着金豆子不住滴落。
明亮澄澈的眸子低低垂着,濕潤的睫羽不斷顫抖,像隻受了傷倔強又柔弱的幼獸,直教人想抱在懷中,給她一些安撫。
呵。
謝湛緊了緊折扇,隻覺得自己這個身軀怕是被人下了蠱。
瘋了。
他偏頭過去,不再看她。
凡是真正想哭的人,越是予其安慰,那泣意越是猛烈。還不如,由她自個消化。
可是,時過半晌,身旁的人始終一言不發,紋絲不動,謝湛終究還是轉頭回來。
她與方才模樣無甚差别,貝齒咬唇,雙手攥緊,淚水一滴一滴地落到她手背上,又順着手背浸濕紅裙。
謝湛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她哭,興許是因痛,但或許,并非痛,而是因難受。
他當不知她的緣由,開口問:“摔傷的話,可要躺下?”
扶萱聞言,哭泣的動作驟停,一雙水洗過的眸子,疑惑地望向謝湛。
本就不甚寬裕的一人坐的位置,多擠上了他這麽一個身量高大的人,現下二人已經是緊緊貼在一起。
還躺?
要如何躺?
莫非他要屈駕坐别處去,給她騰出地方?
下一刻,她便知曉自己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