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玲珑口中的話,扶萱立刻擡步欲走,卻被謝湛一把握住了手腕,他悄聲說:“我同你去。”
扶萱低低嗯了聲,未再多言,在衆人不解的注目中,與謝湛一道前後腳快速地離了雅集。
眼睜睜地看着謝湛離去,謝心姚轉頭默默看了一眼王芷怡,輕拍了拍握住的她的手,似是安撫。
王芷怡也同樣回了一個微笑,表示自己無事。隻她心中知曉,口中此刻有多苦澀。
在她看來,扶萱是因方才謝心姚一番話耍起來脾氣,憤怒離去。而謝湛這頭,恐怕是見未婚妻生氣,巴巴地追了上去。
謝六郎,你是不是,并非逢場作戲,是真的動心了?
實際上扶萱離席,是因玲珑低聲講了句:“謙公子與餘家的人打了起來,說是與餘浩有關。”
謝湛跟去,則是他耳朵聽得此事,知曉牽扯到他經手過的案子,他想去探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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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未至黑夜,天空卻因雨勢隐隐有起的趨勢,烏雲密布,黯淡了下來。
馬車行至百花樓門前停下,扶萱提裙下馬車,謝湛見她輕車熟路地往大門裏面奔,皺了皺眉。
百花樓,顧名思義,京都響當當的百花雲集的花樓。
今日,這百花樓将将開始營業,不及一個時辰,就被扶、餘兩家的人鬧地人仰馬翻,大堂桌子椅子被砸地稀爛。
老媽媽猛搖着手中的繡百花錦扇,連連“哎喲”了幾十聲,心中的郁悶仍舊散不去——
這一新一舊,兩家權貴,她這普普通通做生意的百花樓,當真是哪家都惹不起。今日這頭一起,往後還不知要遭遇多少回。
見扶萱到來,老媽媽再次“哎喲”了一聲,這一哎喲明顯與剛才愁苦的哎喲不同,堪稱欣喜若狂。
花樓的姑娘們也都被這聲哎喲吸引了注意力,齊齊朝着老媽媽的目光看了過去。
這一看,當真看見了稀世珍寶——
鶴立雞群的男人一身白錦繡竹長袍,長腿從大門邁進,玉冠高束,腰身筆挺,面若玉雕,氣質高華,清貴無雙。
就是見多識廣的花姑娘們,也被他惹地蠢蠢欲動了幾分。
靠地近的大膽的幾個,習慣性地湧上前,伸手就要捉住他的手臂,嬌呼盈盈貫耳:“官爺……啊!”
“放肆!”謝湛折扇一揮,直将那嬌滴滴的尾音敲成了刺耳的呼痛。
他身後的石清長劍出鞘,怒目圓瞪,撲上來的姑娘霎時被吓地花容失色,再也不敢往前。
老媽媽囫囵地看了一看,搖錦扇的手更快了幾分,見了救星一般,急急走到扶萱身前,高聲嚷道:“小女郎哎,你可終于來了呀,快救救老奴罷!你看看,這砸得啊,我這小樓還如何做生……”
“人在哪?”扶萱利落打斷道,示意地看了玲珑一眼,玲珑立即遞出一個鼓鼓脹脹的荷包。
“二樓,老地方。”得了荷包,老媽媽如常颠了颠,撐開荷包口觑了一眼,眉開眼笑道:“小女郎放心,人我們好好伺候着呢!”
扶萱也不再多言,提裙徑直走到二樓的海棠閣。
至門外,她喊了一聲“謙哥哥”,少時,一位娉婷袅娜的姑娘便掀開了竹簾,迎人進去。
“婉娘,究竟發生了何事?”扶萱邊進門邊問,“我哥今日打的餘家的哪位?”
自扶謙自暴自棄後,常與人打鬥,時而因人嘲笑他跛腿,時而卻是毫無理由,總之,他需要發洩情緒。扶萱管不了,隻能替他善後,對他打人的行爲,早已習以爲常。
謝湛跟在扶萱身後,稍稍猶豫後,亦是擡腳進了海棠閣。
“餘家三房的餘浩公子。”婉娘回道。
扶萱的腳步一頓,停在屏風處,未再往裏進。
她轉身看了眼身後的謝湛,又朝婉娘确認地問:“你說的,是那個癡傻了的餘浩?”
婉娘點了點頭,旋即又搖了搖頭,“除了他,還有哪人叫餘浩?他哪有癡傻啊,前些時是在對街的花想樓做客,這不,對面的花魁被人贖了身,他瞧上了我們這處的姑娘,今日就過來了。恰巧被大堂聽曲兒的三公子見到了,所以……”
“萱萱。”扶謙在裏面喊了一聲,打斷了婉娘的叙述。
扶萱饒過屏風,往裏走了進去,見坐在桌邊的扶謙手臂上挂着傷,她心疼道:“謙哥哥,你傷勢嚴重麽?”
“死不了。”扶謙垂首道,語氣飽含悲哀,“若不是腿腳不便,我定能卸他一隻胳膊一隻腿。當年在戰場,也沒有這般……”
他講着話,繼續舉杯喝酒,斷沒想到一仰頭,便見謝湛跟在了扶萱身後。
一見他出現,扶謙收聲,而後紅着眼連連大笑,瘋魔病發了一般。
“謙哥哥……”扶萱心中一痛,喚了一聲,請求道:“先随我回家罷。”
扶謙不理扶萱,朝謝湛冷笑道:“謝少卿不是派人核查了麽?餘浩不是癡傻了麽?哈哈哈哈……好一個癡傻啊!傻地妙哉妙哉!”
謝湛清冷地看着扶謙,劍眉深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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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萱最終沒能将扶謙帶回去,她叮囑了一番婉娘好好照顧她哥,跟着謝湛出了百花樓。
秦淮河邊,大雨初霁,霞光萬道,根根柳絲随風飄搖。
扶萱同謝湛沉默着走了許久,終于開口問道:“謝公子,餘浩并未癡傻,雲裕山莊的案子,扶家對判決不服,我可以擊鼓鳴冤的。結果,可會有更改嗎?”
謝湛聞聲看向她。
入目是她頭上绾發的梨花枝,因她長時間奔走而脫水,花已經凋落,隻剩下幾個零星花蕊。
與頭頂的敗落不同,她的眸光潋滟明亮,帶着無數希冀。
謝湛握着折扇,置于身後的手指撚了撚,壓住了那絲想去撥開她散下來的,遮住了面頰的一縷發絲的奇怪沖動。
他略一思忖後,答道:“不會。此案已蓋棺定論。扶家再告,也是告他傷人,結果是一樣的。他手中能脫罪的證據确鑿,即使有人看到他出門作樂,那也不能說明他就是正常人,餘家可以再提出證據,證明他未康複,比如,說他現下的表現,是病情反複。”
他的話落,不出意外的,那眸中的光亮又黯了下去。
謝湛心中再次沉了沉,仿若堵上了一股氣,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他煩躁地皺了皺眉,這份感受,他實在不太習慣,也不太歡喜。
謝湛講正事時素來語氣平靜,神色清冷。
扶萱聽他話中之意,如同被他毫無保留地一瓢冷水潑來,連苦笑都笑不出來。
半晌,她冷聲切齒道:“我一直堅信,惡,終歸會有惡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