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真回頭望望,道:“其實陛下他……”
“他向來如此,”奂天女道,“果真不介意,又何妨一送,他沒有來,我反而很高興。”
田真輕咳了聲:“陛下故意說那些重話,隻是爲了讓你把内丹還給我而已。”
奂天女道:“我比你清楚,你不必安慰。”
田真道:“天女既然知道,又何必堅持要走,陛下需要你。”
“沒有挽留,殿下已經作了選擇,難道留下來看他繼續縱容你嗎,你是在同情我?”
“我沒有這個意思。”
輸了,也要保留最後的驕傲,田真并不恨她,反而生出幾分敬佩,爲了趕走自己,她雖然用過小小的手段,卻從沒有害過自己的性命,讓這場較量顯得相對公平。
“天女打算去哪裏?”
“優婆山底,封閉神識,或許數千萬年之後醒來,希望那時還能見到殿下。”
田真欲言又止,終究不好多勸。
奂天女忽然道:“你丹田受損,是不可能再修到内丹的,殿下肯付出代價維護你,你更該回報,若我此刻再問你取它,你舍得嗎?”
田真沉默半晌,道:“你拿去吧。”
奂天女緩緩擡手,卻隻是輕輕理了下鬓邊的散發,淺笑:“你如今知道了這粒内丹的問題,應該明白自己有多重要。”
田真道:“我不會再亂跑,天女還有什麽話要跟我說?”
奂天女轉身面對她,道:“時間緊迫,殿下以天元神光将毒吸納入自己體内,再以内丹逐漸化解,至少需要半年,其間爲壓制毒性,殿下僅餘一半功體。”
田真早有心理準備,此刻被證實,仍舊呆了下。
奂天女道:“縱然如此,當今六界也無人能與他匹敵,我擔心的是你。”
“我明白。”
“這是我最後爲他做的事了,你好自爲之。”
奂天女說完,看似随意地揮了揮長袖,重新踏上蛇背,飄然而去,很快消失在雲中,竟是再也沒有回頭。
與此同時,一道人影跌落地上,昏迷過去。
田真正爲奂天女的離去惆怅,轉頭看清地上那人,更吃了一驚。
德音龍女?
下了毒,還敢親自來探聽情況,田真想到自己受的苦與魔神功體受損都是此女直接造成,越發窩火,正好這一帶離虛天近,附近有魔兵把守,她放信叫來兩個魔兵,帶着龍女回魔宮去了
要維持身份,必然會孤獨,奂天女來魔宮這段日子,人緣并不怎麽好,如今離開,衆魔反而都爲田真高興,唯獨田真自己無半點欣喜,立于石山頂,她隻覺得虛天比往日冷了許多,仿佛人間入秋的味道。
寝殿外的七層階,魔神獨自站在最高處的石欄邊,似在遠眺。
田真匆匆拾級而上,見狀先是一愣,随即放輕腳步走到他身旁,順着他的目光望去,但見石山萬裏,其間點綴着各色珠光,紅黃藍紫綠,明暗相間,動人非常,視野盡頭與夜空相連,分不清是天還是山。
誰也沒有說話,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對面魔神殿柱子上的明珠被罩住,周圍的珠光緊跟着陸續熄滅。
夜到來了。
田真轉頭看身旁的人,見他仍是紋絲不動,闌珊珠光襯出的那分孤寂,硬是被渾身威嚴氣勢給掩蓋了下去。
田真輕輕拉起那手:“陛下在看什麽,這麽入神?”
魔神收回視線,側身看着她道:“吾看這熟悉的天空,竟生出不舍之感,似乎要離開它了。”
遵從天意的神,雖不懼太上鏡,對六界卻仍有着一絲眷戀。
田真勉強笑道:“陛下這麽相信天意,是認定我會害你嗎?”
“吾并無此意。”
“那陛下又何必總生歸心?”
“若吾再次被封印,你将如何?”
田真不答反問:“陛下想聽什麽樣的答案?”
魔神移開視線道:“說一個令吾高興的答案。”
“陛下也愛聽謊話嗎?”
“偶爾。”
“我說我會好好活着,陛下失望嗎?”
魔神重新看着她,半晌道:“吾不喜歡你的直接,鳳凰。”
“我會好好活着,想辦法救陛下出來,”田真望着他眨眼睛,“怎麽,陛下對這個答案不滿意?”
“愚蠢,”魔神擡手在她額間拍了下,側過臉,“你有何能力救吾?”
“那麽我說願意陪陛下同入太上鏡,這個答案能令陛下高興嗎?”
“花言巧語。”
田真莞爾:“我這次其實是去了仙界。”
“去找你的朋友?”
“他不是什麽少宮,是仙帝關河月微。”
魔神“嗯”了聲,并不意外。
田真道:“陛下早就知道他的身份,爲什麽不說破?”
魔神道:“你沒欺吾,是他騙了你。”
田真沉默片刻,抱住他的腰:“陛下,抱抱我吧。”
這個“抱”的含義與以往不同,氣氛實在不适合拒絕,魔神顯然還是不太習慣做這類事,左手緩緩擡起,在半空遲疑許久,才盡可能輕地落到她背上,算是擁抱了。
“鳳凰,内丹之事不必在意。”
“我知道。”
“若吾注定歸去,必有再次封印的機會,”魔神停了停道,“吾将這個機會賜予你。”
田真“哦”了聲,道:“好啊。”
眼淚洶湧而出,悄然沾濕衣袍,不知道爲什麽會哭,沒有想過原因,明明不是生離死别的時候,可是眼淚無論如何也止不住。
共看虛天夜色,滿目溫馨,卻滿心悲涼。
鳳神内丹,當真天意注定?
如果将來真的有那麽一天,今日這句賜予,就可以減輕她的内疚?
“你哭了”
“沒有,”田真用袖子擦眼睛,說出萬能借口,“風吹沙子進去了。”
不待魔神說話,她忽然擡起頭望着他,緩緩道:“陛下這麽說,讓我生氣呢,連陛下都相信天意了,我卻不能信,我不相信天意。”
魔神看着她半晌,眸中的視線似乎更溫和了些:“吾将外出數日,你留在魔界,不可亂走。”
田真吃驚:“出去做什麽?”
魔神道:“一件緊要之事。”
田真沒有阻攔,他做事看似随意,實際很有分寸,明知現在功體受損,不宜再輕舉妄動,卻仍要堅持,說明那件事真的很重要。
“什麽時候回來?”
“短則十日,長則一月。”
“叫天王跟你一起去吧。”
“無妨,”魔神道,“一半功體,于吾足夠。”
當初北涯親眼見過他用一半力量擊退兩界聯軍,田真承認他的話:“我不是懷疑陛下的實力,可是請陛下體諒我的擔憂,保重自己。”
魔神道:“你不必擔憂,吾帶他去便是。”
田真想了想,又道:“還有,陛下答應我,這次出去要謹慎,不可以暴露行蹤。”
“自然。”
“也不可以輕易插手别的事。”
“啰唆的鳳凰。”魔神拎開她。
看他消失,田真笑。
“我說蛇女一走,父皇就隻對你好了吧!”一個小不點兒不知從哪裏冒出來。
田真沒好氣道:“她不走才好呢!”
“怕什麽,有我和哥哥,一樣可以幫父皇。”
“小東西,”田真失笑,拎過他,“你父皇和哥哥都外出,從現在起,外面的防守關卡你都給我看好了。”
路小殘道:“你那個舊情人的未婚妻怎麽辦?”
田真愣了下,大怒:“誰是我的舊情人,嗯?”
“你跟朝華伯伯的事,我早就打聽到了,”路小殘神色得意,“别以爲父皇不知道,你就……”
“臭小子!”田真掄起巴掌。
路小殘跳開,大眼睛閃着邪惡的光:“你連不相幹的人都要救,怎麽偏偏把她抓來,肯定是氣她搶了朝華伯伯。”
田真道:“我抓她,是因爲她給我下毒,聽明白沒有,下毒!”
“是她下的毒呀,”路小殘大悟,拍手道,“那她肯定是吃醋了,怪不得朝華伯伯前日送來了心頭血,他還是惦記你呢……”
田真二話不說就去拎他的耳朵。
“我不說了!”路小殘躲開,問,“你說現在怎麽辦,殺了她報仇?”
田真不假思索道:“關起來,别讓她太好過,可也别讓她死了,等你父皇回來再說”
魔宮一切照常,十多日過去,魔神與路冰河依舊全無消息,至于他們到底去辦什麽事,田真也實在想不起六界還有什麽能讓他如此重視。她雖然有點着急,卻不至于太擔心,路冰河足智多謀,慮事周全,實力不在戰神神無功之下,更重要的是,他懂得跟他父親交流的技巧,魔神再自負,多數時候也會克制脾氣,采納他的建議,有他跟随,很是穩妥。
路小殘孩童天性居多,但論到管理魔界,也絲毫不亞于哥哥,防守排布都妥妥帖帖。
這日,魔業護法匆匆跑來,将一封信交給了田真。
果然來了,田真沒覺得驚訝,帶了魔業護法與九死滄幾人跟随,前段時間的訓練效果顯著,衆魔再不是空架子,精神抖擻地跟着她出虛天。
十方虛野下起了雪,白皚皚一片,朝華君獨自立于雪地裏。
田真在三丈外停住。
見她身後跟着魔業護法等人,朝華君微笑:“我已讓你如此防備了嗎。”
“神界叛逆,不願給王帶去麻煩,”田真道,“王找我肯定有重要事情,不妨直說。”
朝華君道:“你沒事,我就放心了,先前衣衣她……”
你未婚妻害得老娘差點連命都丢了,現在還要我救她,真當老娘是聖母?田真示意衆魔退開,道:“這是她咎由自取,毒是她下的,消息卻是王洩露的,王是來道歉呢,還是求情?”
感受到語氣裏的疏遠與冷淡,朝華君黯然道:“此事是我的錯。”
“事情都過去了,道歉也沒有意義,”田真制止他再說,“王的來意我明白,王與陛下是表兄弟,陛下應該不會太爲難她,王肯送心血來,我很感激,我會轉告陛下,至于放不放人,就不由我說了算了。”
朝華君點頭道:“我此番前來,并非全爲此事。”
田真道:“還有别的?”
“凰兒……”
“王,”田真制止他,“你再這麽叫,龍女又要吃醋了,那時我就不是中毒這麽簡單了。”
礙于九死滄衆人的面,朝華君畢竟不好多說,輕聲歎道:“你向來乖巧和順,有時候卻又……太有主見了。”
田真道:“我一直都很有主見,是你沒注意到。”
“他始終要被封印,你這樣下去……”
“王還是不了解我,我從來不信這些預言,命運在于自己不在天。”田真道,“這些話對求情也沒有任何好處,我先回去了。”
朝華君上前幾步,魔業護法、九死滄幾人立即閃身攔住他。
田真道:“如果王覺得龍女的安危不重要,可以闖魔界。”
朝華君看着她半晌,一笑:“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果真喜歡留在魔界,便留下,但你若幾時想回來,我也必會護你。”
田真沉默片刻,道:“謝謝王的好意。”
“衣衣的事就有勞你了,我在百裏之外等候”
魔神外出的消息是保密的,連九死滄他們都不知道,田真隻說是與路冰河去魔泉了,至于朝華君這邊,拖延時間的借口不難找,無非是派個小兵去,說龍女暫無大礙,等找到合适的機會再求情之類,外面也無動靜。
兩日後,田真與路小殘正在石山上說話,有人報路冰河回來了。
“陛下呢?”
“不曾見。”
田真聞言立即起身要過去看,剛躍下石山,就見路冰河緩步走過來,紫眸銀發,威風凜凜。
田真急問:“陛下呢?”
“已回寝殿。”路冰河不看她,叫過弟弟詢問離開後的情況。
田真松了口氣,飛快跑回寝殿,果然見魔神立于殿内,奔波多日,神采不減,隻是臉上略帶了幾分驚愕之色。
早已料到他的反應,田真輕咳兩聲,快步過去抱住他的手臂:“陛下,事情這麽快就辦完了?”
魔神轉頭道:“吾料你等急,故提前辦妥。”
此神總算知道有人在等了,田真暗暗高興,問:“順利嗎?”
魔神“嗯”了聲算是回答,然後繼續打量四周:“這些,是你做的?”
先前空曠的寝殿,已經多出了小幾、茶壺、燈座、地毯……牆上挂着顔色溫暖明快的用各種材料編織的巨幅壁畫,榻上也鋪了厚厚的帶花紋的墊子,很有西式風格。
雖然很懷念當初希臘神話似的場景,可是那樣的冷清,不應該是他向往的。
“是我和小殘做的,”田真指着那幅巨大的壁畫問,“陛下喜不喜歡?”
魔神側身:“無聊之舉。”
田真“哦”了聲,放開他的手:“陛下不喜歡,那我叫小殘撤去吧。”
“無妨,”魔神揮袖,“吾雖覺多事,亦無不喜。”
田真低頭,以袖掩面,偷笑。
“鳳凰?”
“陛下需要沐浴嗎?”田真迅速恢複正常,擡頭問道。
一路風塵,魔神自去殿後魔池沐浴,正好路小殘過來問安,田真趁機出去跟他說了會兒話,待她重新進來時,魔神已經站在榻前了。
他主動開口喚:“鳳凰。”
田真連忙走到他面前:“陛下累了嗎,早點休息。”
魔神沒有表态,視線在她臉上略作停留,然後開始緩慢下移……
過于認真的觀察,比第一次見面時仔細得多,田真反而很不自在,那銳利的目光似已将她看透,感覺就像在做全身檢查。不明白大神的用意,田真連忙低頭,發現并沒有什麽不妥之處,于是重新擡頭,不解地望着他。
剛沐浴過,長發長睫猶帶水氣,濕潤,顔色看上去就更深了些,漆黑如墨,那狹長的眸子好像也被洗過,泛起幽幽光華。
田真的心怦怦跳。
咱有什麽好看的,事實上論觀賞價值,你自己更高吧……
“陛下在看什麽?”
“躺下。”
田真沒反應過來:“啊?”
魔神直接轉身向榻示意。
這是……神經弦刹那間斷掉,田真下意識地雙手拉緊衣襟,後退兩步,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什麽?”
魔神蹙眉,擡手将她抛到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