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藍光裏,魔神背對殿門立于榻前。
田真走過去喚道:“陛下。”
魔神“嗯”了聲,微微側臉。
田真裝做不知,轉到另一邊,拂開他額前的長發,望了望那受傷的臉,安慰道:“陛下還是貌美。”
魔神毫不客氣地揭穿:“違心之言。”
田真很沒面子,真的踮起腳仔細瞧了半晌,道:“我說的真話,小傷,對陛下的容貌沒什麽影響。”
魔神看她:“尚有誠意。”
别看此神驕傲又暴力,其實什麽都知道,真要騙過他不容易呢,田真笑道:“魔業護法不太會說話,陛下何必生氣。”
魔神很直接地認錯:“傷害部屬洩憤,是吾之過。”
田真摸摸下巴。
此神很有原則,也很講道理,可惜強大的實力與殺神的天性,決定了他的行爲不可能完全受原則控制,脾氣一上來,一切原則與道理都要靠邊站。就比如說他不殺女人,可是恒月姬惹他發怒,照樣被殺了。如果你跟着他混,而不清楚這個特點,那就倒黴了,後果可能是:此神生氣了,一巴掌把你拍個半死,然後氣消了,自我批評說“是吾之過”。
你冤枉吧,憤怒吧,問題是你敢揍回來不?
田真道:“這點小傷痕,不用我太多血的,陛下試試吧。”
魔神坐到榻上,道:“吾乃先天神體,鳳血無用。”
田真恍然,難怪他上次受内傷也不肯用藥,而是自行用天元神光治療,這回是外傷,估計隻能自愈了。生得太金貴也不是好事,就像好車,先天神體多拉風,可要壞了一點,修起來麻煩得很。
邊想着,田真邊在他身旁坐下。
魔神提醒她:“鳳凰。”
田真道:“我累了,陛下難道不許我坐嗎?”
也難怪,殿裏除了這榻再無别的擺設,總讓站着未免太不體恤下屬。魔神沒有再針對此事發表意見,看着她半晌,問道:“鳳凰,你喜歡吾什麽?”
田真故意想了想,道:“還是陛下的臉。”
“狡猾的鳳凰,要令吾歡心,”魔神微微移開視線,“吾兒冰河所做的一切,皆是爲了吾與魔界。”
田真愣了下才反應過來:“陛下是說……”
“他有錯,吾未怪罪。”
果然是什麽都知道的,田真看着他許久,問:“陛下裝做不知道就行了,爲什麽要跟我解釋?”
魔神道:“吾有偏袒,對你不公。”
“陛下決定偏袒他了?”
“吾兒爲魔界付出許多,魔界的未來需要他。”
“陛下的解釋讓我感激,問題是,我的回答能改變陛下的決定嗎?”田真挑眉道,“如果我說不服,陛下會處置他?”
“是否處置,這個問題吾不需要你的回答。”魔神道,“吾問的是,你是否願意爲吾原諒他。”
誰再說此神笨的,明明就是六界最聰明的一個!田真笑起來:“陛下都這麽說了,我若還不答應,那不是證明我對陛下的感情有假?”
“吾并無此意。”
“他知道我離開魔界可能會有什麽樣的下場,這次要不是陛下來得及時,我就沒命了,不可能不計較的。”田真停了停道,“但是因爲陛下,我願意原諒他,我擔心的是,會不會還有下次。”
魔神道:“你的寬容,會令他收斂。”
田真欣然道:“我相信陛下的話。”
魔神看着她,沒再說什麽。
察覺那目光與平日似有不同,田真忍住笑意湊近他:“我發現,我越來越喜歡陛下了。”
魔神轉過臉看殿門。
“親愛的陛下?”
“花言巧語的鳳凰。”
……
正在此時,外面忽然傳來呼呼風聲,緊接着一道英武身影落在殿門口,紫色披風揚起,經對面高高巨柱上珠光的映照,在地面投射下長長的影子。
田真連忙停止糾纏。
路冰河目不斜視地走進殿,先是單膝跪下行禮,然後起身問:“父皇此去優婆山,不知有何發現?”
“一條神蛇,不重要。”
“小小孽畜,怎能傷到父皇?”
“自然,傷吾的是太上鏡殺陣。”
短短幾句,路冰河就問出了重點:“太上鏡在六界之外,優婆山怎會現殺陣?”
魔神道:“當年吾父兄率衆神所設,吾不慎入陣,功體受制,才讓他們有了機會,如今應是神蛇破土而出,緻使地力變動,觸動此陣。”
路冰河道:“如此,優婆山終是險地,父皇當少去爲妙。”
魔神道:“無妨,此陣吾已不懼。”
路冰河看着田真道:“兒還有一言,請父皇遠離此女。”
誰說寬容會換來收斂的?田真差點氣得内傷,爲剛才的聖母思想後悔不已,誰要原諒你的?原諒也沒好報!
魔神也覺得太直接了,提醒他:“鳳凰無過,吾兒,慎言!”
“兒并非懷疑她是奸細,亦相信她無心害父皇,隻不過天意難測。”路冰河停了停道,“父皇神威,淩駕六界之上,誰知自此女出現後便屢次受傷,未免太過巧合,謠言雖不可信,亦不可不防。”
不待魔神說話,他又道:“神、仙兩界聯盟,勇将多不可數,妖界助力有限,父皇若真在此時歸去太上鏡,魔界恐會生變,請父皇三思而行。”
魔神不語,視線緩緩移開,顯然在衡量。
爲魔界的未來,這麽偉大的理由都搬出來了呢,田真冷靜地望着他,一言不發。
魔神思考了很久,終于開口:“鳳凰,先搬離寝殿。”
田真也等了很久,聞言站起身就走:“既然陛下相信,不用吩咐,我也不敢再踏進這殿半步了。”
對于田真兩進兩出寝殿的經曆,衆魔都歎息不已。不可否認,田真當時說了氣話,但再狗腿的人也有自尊心,兩個月來,她不僅真的沒再去過寝殿,而且幹脆連議事也請假不參加了,正合了路大天王的意。
有關神羽族的預言,田真是相信的,可是對于自己會應天意的可能,田真表示絕對的懷疑,自己這點能耐,完全是來打醬油的,屬于老天近視了才有可能選中的人――承天意的是什麽?那是主角,人人都該圍着轉的,自己多不容易啊,先是不幸看中有龍女的鳳凰,現在倒追遠古大神,還差點丢了命,路大天王這麽作對,是嫉妒咱搶你的父愛?
兩個月不見,魔神沒有任何表示,想那種活了幾千萬年的大神哪會記得一隻灰鳳凰,好在路大天王給的待遇還不錯,田真無奈接受安排,安心當個混吃混喝的魔界公民,
十方虛野是野遊的好場所,永遠有看不完的美景和數不盡的新鮮事,其中更有些奇特的地方,氣候變化萬千,今日春風和煦,陽光明媚,明日就白雪飄飄,或是雷霆閃電了。
身後的草地上,衆魔在較量本事,都想拿下此次比武大會的頭名,吸取前幾次教訓,田真不敢走遠,獨自坐在陽光下的樹蔭裏,看着對面山谷大雨傾盆。
“我父皇不要你啦?”小小人影跳過來。
“臭小子!說什麽?”田真怒了,将他一頭紅發揉亂。
路小殘掰她的手:“喂!我又沒惹你!”
田真喃喃道:“你父皇惹我了,你哥哥惹我了,我就惹你。”
“女人真不講理呀,怪不得被父皇趕出來。”路小殘動用法力彈開她,倒背着小手道,“你氣他負心,又不敢去罵他,就拿我發火。”
負心?田真尴尬了。
好吧,同居這麽久,此神很正派,除了抱過自己啥也沒做,不用負任何責任,再說人家可一早就明白地表示過“吾不喜歡你”呢,哪能算負心。
“我哥哥說的沒錯,”路小殘嘀咕道,“誰叫你是鳳族的呢,又總是害父皇受傷,要不是你幫過我,我也會趕你走。”
田真歎氣道:“好吧,他們本來都沒錯,可我現在很不高興,總要找個人來出出氣。”
路小殘轉身就跑了。
田真發笑。
沒追到魔神大人,撿個狡猾厲害的兒子也算收獲!
經小家夥這麽一鬧,田真母愛泛濫,心情反而好了許多,懶洋洋地站起身,打算過去看比武,誰知就在此時,她忽覺腰間一緊,然後就見前方的景物迅速遠去,消失在視線中。
這一帶臨近虛天之門,仍屬魔界的防守範圍,路大天王做事周密,什麽人能在重重關卡下潛進來而不被發現?
察覺對方無傷人之意,田真第一個反應是:“王?”
“除了你的王,就記不住别人了?”含笑的聲音響在耳畔,“小鳳凰。”
“文犀?”田真聽出是誰,驚喜不已。
文犀帶着她降落在一片山谷裏,這才松開手,微笑道:“見你一面不容易,等了好幾日,總算叫我等到了。”
與上次裝束不同,素色披風,邊角恰到好處地鑲着金紋。
田真打量他幾眼,又朝四周張望,問:“你一個人來的?”
“放心,隻有我一個人,”文犀也在打量她,贊道,“沒了灰翼,果然好看多了,我都險些沒認出來。”
田真一本正經地解釋道:“灰翼還在的,看不見而已,我本來就是灰鳳凰。”
“此地屬魔宮地界,他們很快會追來,我們去那邊說話。”
他沒有再動用法力,帶着田真步行往南走,田真也明白其中緣故,一切法術所賴者,無非天地靈氣,取靈氣爲己用,施展法力遁行,周圍的氣流多少會有異常,當然,高手通常不用擔心被人察覺,但有魔界這位大神在,任何高手都要比平日更小心。
以林木山石作掩護,二人沿小徑而行,至幾裏外才停住。
文犀歎道:“此地防守關卡布置嚴密巧妙,縱是高手也難混進來,魔界天王名不虛傳。”
路大天王确實名不虛傳,看咱現在的境地就知道了,田真打趣道:“意思就是,你不是一般的高手?”
文犀道:“有些人哄起我來,也不是一般高手。”
田真忙道:“對不起,上次是我騙了你。”
文犀闆起臉,側身道:“你倒坦白。”
田真道:“你别生氣,我不是故意利用你,隻不過當時迫不得已,我怕你知道了不答應,所以才……”
文犀失笑:“若非我答應,你又豈會走得那麽容易,小鳳凰?”
田真愣住。
“你是真的投了魔界,”文犀道,“從魔神手底救了這邊的人,還能活下來,就絕不會是奸細。”
田真恍然道:“原來你早知就道了,我來自神羽族,路大天王一定會格外留心,若我真是奸細,哪還能活到今天。”
文犀看着她半晌,道:“想是被算計了一番,才跑去優婆山找人。”
田真無奈地笑:“什麽都瞞不過你。”
“當時言語試探,就知你不對,必定有所隐瞞,後來見到朝華君才證實了。”文犀正色道,“你當我的侍衛是什麽,你那夜獨自離開,他們是報過我的,就因爲放你走,鑄成大錯,你可知引出多少事?”
田真忙問:“什麽?”
“朝華君有心替你隐瞞,是以神界當時并未下追殺令,那夜恒月神女也去了優婆山,我并沒在意,誰知她竟死于魔神之手,月神王報與神帝,此事牽扯出你,如今神帝下令捉拿叛逆,你的王因爲你也受了責罰。”
田真呆了呆,喃喃道:“月王怎會知道和我有關?”她猛然想起什麽,叫道:“那個侍女,月林!她沒有死,是她說出去的!”
文犀道:“呆鳳凰,連這麽簡單的道理也不懂?斬草不除根……”
田真頭痛道:“春風吹又生啊。”
文犀失笑:“這時候還有心思貧嘴,斬草不除根,必然後患無窮,我上次忘記囑咐你,修成人形後就不能再像以前那樣,今後凡事要多留個心眼。”
明明是恒月姬想害自己,現在人一死,什麽錯都落到自己頭上了,誰叫人家是尊貴的神女呢!田真越想越有氣,道:“你不問她爲什麽會死?”
“事已發生,無須再問理由,”文犀單手扶上她的肩,淡淡道,“隻要小鳳凰認爲她有死的必要,她就該死。”
田真感動。
魔神大人是神,習慣站在高處去評判事情,重視理由,對與錯很分明,令人崇拜敬畏;而在這個好朋友面前,事情發生在誰身上以及如何應對才是重點,對與錯則相對顯得不那麽重要了,會偏私,就更有人情味。
“難得見面,今夜我們誰也别急着回去。”文犀拉起她繼續走,“天色已晚,找個地方慢慢說話吧。”
田真先是覺得一夜不歸欠妥,但想到那兩父子都要自己離遠點,估計對自己回不回的事也不會在意,于是打消顧慮,跟着他邊走邊說。
黃昏過,長夜來臨。
這一晚很不平靜,電閃雷鳴,劃破黑夜,十方虛野風雨大作,不時天火降,引得遠處山頭樹木燃燒。
雷電影響氣流,反而有助于藏匿行蹤,這種天氣找人本是難上加難的,以防萬一,田真仍然制止文犀使用法力,兩人找了塊隐蔽的巨岩,躲在下面避雨,還生起堆火。
“察覺外人進入,路冰河肯定會增設守衛……”
“我能進來,就有把握出去。”
衣裳濕漉漉的,狂風過,田真的聲音和身體一起發抖:“那就好。”
文犀見狀将她摟入懷裏取暖,田真知道他修爲高深,不畏寒冷,想這天氣,要在野外過一夜,單憑自己和這堆火是絕對不行的,倒不必扭捏作态。
文犀道:“你的事我聽朝華君說了,得人形就好,修行是慢慢來的,初時未免難點。”
田真白眼道:“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是最低劣的體質。”
文犀微微一笑,不再多言,擡眸看外面漆黑的夜。
田真伸手在他眼前晃晃,問:“文少宮大人,在想什麽?”
“在想當年落難時,也是十方虛野,遇見這樣的天氣,我獨自躲在山洞裏,又唯恐驚動仇家,不敢動用法力,隻道難有出頭之日了,誰知一轉眼就過了近千年,我竟還能回到仙界。”文犀說到這裏,忽又莞爾,“當日受傷,險些落到路小天王手裏,我幾乎就要放棄了,幸虧有你相救,小鳳凰。”
颠沛流離的生活,尋常人忍受幾十年就很難得,這樣的仙士竟能忍上千年,田真半是佩服半是感動,道:“救你隻是意外,你赢在你自己,落到那樣的境地還能堅持,我是連你的萬分之一都比不上的。”
文犀道:“留在魔界就是與神、仙兩界爲敵,魔界之強,一人而已,聖無名的預言你也聽說過,若真應驗,他會再次被封印,兩位天王極可能遷怒于你,身爲神界叛逆,那時你還指望誰維護你?”
“你說的我都明白,”田真搖頭道,“可現在就算我回去,月族肯放過我?”
“恒月姬并非死于你之手,神帝與月王不敢出兵魔界,故遷怒于你,此時你若主動歸去請罪,尚有餘地,朝華君還是有這個能力護你周全的。”
“是王叫你來的?”
“他的确請我來說服你,但我來,并非因爲他。”
“我不會回神界。”
文犀點頭:“我知道,你可以随我去仙界。”
田真沉吟道:“叛離魔宮代價更大,一旦走漏風聲,可能會将魔神的怒火引向仙界,仙帝會同意收留我?”
“這個你不必擔心,我自有安排。”文犀揉揉她的腦袋,“今非昔比,我在仙界還能說上話。”
田真叫道:“喂喂,我不是鳳凰了,别再摸我的頭!”
文犀笑起來,反而在她頭上多拍了下:“得了人形就忘記本體,在我眼裏,你就是鳳凰,給我帶來幸運的小鳳凰呢。”
“我現在的處境還能帶來什麽好運?隻會連累你。”
“那就輪到我來護你了。”
電閃雷鳴,襯得耳邊的聲音更加溫柔,田真覺得很不自在,忙不動聲色地從他懷裏掙開,裝做去添柴火:“看來這雨今夜是停不了了……”
文犀将她拉回懷裏,問道:“我沒有立即帶你走,就是先問你的意思,你怎麽打算?”
田真遲疑道:“我……再想想吧。”
文犀皺了下眉,随即微笑:“也罷,待你想通,可以随時來仙界找我。”
話剛說完,就有一陣狂風撲面而來!
地上的火堆被撲滅,火星四濺。
周圍的氣氛不知何時已發生了變化,冷意蔓延至心裏,攜帶着恐怖的怒意,田真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猛地擡頭望向前方。
察覺到不對,文犀也斂了笑容,緩緩松開她,站起身擋在前面,右手微握,凝神戒備。
說來也巧,頭頂恰有一道閃電破空而過,映得大地如同白晝。
刹那間,四周的景物清晰無比。
閃電底下,前方空地上,高高的身影冷然而立,長發披垂,黑袍金邊與頭上的金飾都在電光裏閃爍。
田真吓得跳起來:“陛下!”
黃金也導電啊!你穿成這樣出來,就不怕雷擊?
厚重的雨幕被神力推開,形成無雨空間,雷聲轟鳴,蛇形閃電在雲中穿梭,氣勢磅礴的背景,襯得那身影越發威武。
忽明忽滅的電光裏,魔神依舊站在原地,右手負于身後,廣袖下的左手卻已擡起。
“朝三暮四的鳳凰!”狹長雙眸眯起,殺氣滾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