陣前,當中兩人并肩而立,裝束與衆不同。
一位仙者,手執拂塵、須發皆白,外袍上嵌九宮八卦圖,乃是當初優婆山所見的九弗太宮;另一人則白袍高冠,優雅溫潤,六界聞名的俊美面容,正是羽族神王朝華君。
神、仙兩界首度聯手,共設結界,欲探魔神之威力。
驟然,狂風至,黑雲卷,一道黑影自雲中降下。
強烈的藍色魔光映照天地,袍袖落,足點地,群山動搖,氣流震蕩,四野景象立時呈現一片肅殺之色。
臉微側,額前長發輕揚,金飾璀璨。
鳳眸一眯,刹那間塵沙起,神力如滾滾洪流,掀動的巨浪如山高,強勢地向對面直壓過去。
結界受此沖擊,開始晃動,守陣衆将面色轉白,勉力支撐之下,隻覺内息紊亂,氣血上湧至喉頭,眼前陣陣發黑。
情況與預料中相差太遠,朝華君與九弗太宮同時心一沉。
魔神站定:“你們,還敢受吾一招嗎?”
朝華君略定了定神,微笑答道:“試過才知,表弟,請。”
金光與紫光亮起,卻是他與九弗太宮親自扶陣,得兩位頂尖人物相助,白色結界中頓現五彩聖氣,更牢固了幾分。
“凡神小仙,敢挑戰吾,勇氣可嘉。”魔神側臉,“吾,以五成功力成全你們。”
狂妄的言語,衆神仙聽得心驚,俱凝神戒備,絲毫不敢大意。
遠處,魔神仍是穩立于山頭,雙手并無動作,身上的藍色魔光卻逐漸隐沒了,周圍的光線頓時暗淡下去,給人一種錯覺,好像黃昏突然降臨。
“混沌之殺。”厚重的聲音悠悠回蕩,慢,卻清晰無比,如同響在每個人耳畔。
驟然,數道赤光迸出!
赤光化赤練,紛紛蹿上半空,轉世以來頭一次動用神招,但見漫天赤光盤旋,形成巨大的光圈,圈中隐約現出一條赤色長龍,俯沖而下。
神之招,蘊藏着凜凜殺機,霎時,天動搖,地顫抖,風雲變色。
衆神仙見狀,内心皆升起不祥的預感,可惜此時此刻,根本來不及做什麽,更不知道該如何做,唯有滿心恐懼地等待――
毀滅性的攻擊下,結界告破。
剩餘的神力鋪天蓋地而至,将所有神将仙将震得跌出數十丈,幾名法力弱些的當場斃命,朝華君與九弗太宮也忍不住口吐鮮血。
神啊!田真見此情景,知道靠近不得,吓得縮起翅膀往後退。
狂風中,魔神朝衆人擡起左手,長發擋住半邊臉,黯黑的氣息籠罩大地,低沉的聲音宣告着死亡:“吾之神威,你們,無命承受!”
九天殺神,好戰好殺,當初上古衆神合力設陣,才終于将他困入太上鏡裏,此番轉世以來,所遇對手都不堪一擊,頭一次見到兩界強陣,雖仍是遠不足以與他抗衡,卻無意中激起了他的殺性。
袖底的手若隐若現,魔光閃爍,眼看就要發招。
朝華君與九弗太宮對視一眼,皆黯然。
本以爲兩界聯手多少會有幾分勝算,想不到他的實力強悍至此,可見先前那些戰役他根本就沒認真過。
沒時間考慮太多,兩人如有默契,同時提起全身功力,欲舍命一搏,搶得先機,爲身後衆将的逃走赢得時間。
魔神“嗯”了聲,似是贊歎,掌内的魔光大盛。
晝夜趕路,匆匆追來,連氣都顧不上喘一口,親眼見識兩界法陣在他面前是如何不堪一擊,田真明白,此招一旦出手,對面兩人不死也是重傷,急中生智,她顧不得什麽,撲上去自後面抱住他的腰。
“陛下!陛下且慢!”
場面緊張,情勢危急,誰知突然冒出個攪局的,在場衆人皆愣住。
魔神殺意略斂:“鳥女!”
不悅的語氣,顯示着魔神大人此刻心情極其不爽,田真忙道:“陛下,吾有大事要禀告!”
被當衆抱着,形象嚴重受損,魔神收招,改爲拎開她:“講。”
這種緊要關頭讓他察覺自己的意圖,會是什麽後果?田真更加緊張,背上冷汗直冒,支吾道:“是這樣,吾……吾想……”
對面,朝華君已認出了她,目光微動,然而就這片刻工夫,旁邊的九弗太宮極招已出,諸神仙也發現這是個絕好機會,紛紛扶陣助力。
箭在弦上,朝華君無奈放棄顧慮,配合出招,同時喝令衆神:“撤!”
沙塵滾滾,攜強大力量而至。
田真發現不對,吓得呆住,腦中空白。
被她攪和,魔神神思分散,哪裏留意到對面的舉動,見狀竟有些措手不及,待回過神,他一聲冷哼,黑袖揮,将田真重新掃到身後。
巨響聲震耳欲聾,足畔的氣流如漣漪般層層向外擴散,方圓數十丈内,土石飛走。
時間似乎靜止了。
對面衆神仙已失去蹤影,惟剩風沙中的高大黑影,與旁邊呆立的田真。
來不及提真氣,他竟以神之軀,硬受了這一擊。
魔神轉身,負手:“鳥女。”
原本隻想拖住他好救人,卻沒料到引他分神,更沒料到對面的神仙們會趁機出手,險些鑄成大錯,田真又悔又怕,悔的是做了蠢事,怕的是此神一怒之下炮灰自己。
不過既然救了,再炮灰的可能性應該很小。
帶來這麽嚴重的後果,他還肯保護沒用的部下,至少是個好領導。
一直以來,所有的奉承和表白都是爲了利用他的保護,可眼下發生的事,令田真頭一次打從心底内疚難忍,羞慚不已,她立即跪下請罪:“是我的錯,令陛下身陷險境,求陛下責罰。”
魔神道:“講。”
田真愣了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低聲道:“那邊月嵬山魔泉将開,卻發現天兵的行蹤,眼下他們又設大陣引陛下過來,我想,這會不會是他們的調虎離山之計,魔泉關系魔界水源,小天王獨自一人前去,我擔心……”
魔神“嗯”了聲,道:“雖是借口,卻并非全無道理,吾兒冰河已出關,他會安排。”
田真愣住。
魔神看着她道:“聰明的鳥女,你想救鳳王。”
頭一次受到稱贊,田真反而有點想哭,完美的借口被毫不留情地拆穿,充分證明了一個事實――咱不僅不聰明,而且笨到家,因爲直到現在,咱也弄不清你是笨還是聰明……
把魔神大人當傻子,其實自己才是傻子吧。
田真道:“我……王對我有恩。”
“忠誠的鳥女,”魔神緩緩移動視線,“你因畏懼而效忠于吾,吾放你回去,如何?”
連獲兩個褒義詞,田真受寵若驚。
回去?回去也改變不了什麽,面對朝華君的尴尬就算了,更重要的是,兩邊的實力懸殊太遠,站到他的對立面,被炮灰的概率明顯增大。
田真叩首道:“我不走,我願意留在魔界。”
魔神不語。
田真道:“我救王,是因爲王曾經救過我,但我絕對不會因此背叛陛下,我決定效忠,也不全是因爲害怕了……”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睜大眼睛盯着那俊臉,驚駭不已。
薄唇邊竟有一道鮮血溢出,流下。
“陛下!”田真吓得從地上爬起來,伸手去扶他,“你……受傷了?”
魔神揮開她:“無妨。”
什麽都知道,卻還能原諒并保護,更令人羞愧。
田真緩緩縮回手,低聲道:“全怪我冒失,才害陛下受傷,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血痕自動消失,魔神道:“下次不救他嗎?”
心中五味雜陳,田真望了望對面山頭,遲疑半晌,搖頭道:“可能……還是會求陛下饒過他。”
魔神蹙眉。
田真垂首道:“我不想騙陛下。”
魔神不再追究:“吾要一會妖皇,你,随吾去。”
“陛下受了傷,是不是先……”
“區區小傷,吾神之軀,豈懼凡神之力。”魔神示意她不必再說,禦風而起。
田真無奈,擔憂地跟上。
六界皆因十方虛野連通,十方虛野遠非大荒能比,地最廣,有青山綠水美林幽壑鳥語花香,亦有窮山惡水險谷瘴氣毒蟲猛獸,神仙妖魔都不知其邊際,正如其名。這裏不屬六界範圍,算是公共場所,行走其間,可能遇上朋友,也可能遇上死對頭,打架的事經常發生,田真平日也跟魔衆出來玩過,就不一一細說。
不耐煩田真的速度,魔神爲了便于攜帶,一路上将她變回原形丢在袖内。
妖皇約定的會談地點,在望雲灘白骨丘。
自袖底滾出,田真恢複人形,瞧見四周地上散落的白骨,頓時頭皮發麻。
其實倒不是妖怪天生喜歡這種邪惡的地方,而是修煉限制,神人仙三族通常是借天地日之精華修煉,故喜陽氣,而妖魔鬼三族多借陰煞之氣修煉,是以族民多數都愛黑夜,不喜陽光,這也能解釋魔界虛天爲什麽會是永夜的。
想他負傷,即将面對妖皇,田真隐隐擔憂,遲疑着上前兩步,伸出手臂道:“陛下,我的血療傷最好……”
魔神擡了擡下巴,道:“吾雖有傷,對付凡妖也不費力氣。”
田真清楚他驕傲的性子,改口道:“我知道,隻是害陛下受傷,我很過意不去,想将功補過,求陛下接受我的心意。”
魔神推開她的手:“無妨。”
知道勸不轉,田真閉嘴。
衆神仙合力一擊,若非有他護着,自己肯定已經沒命了,幸虧他沒大礙,否則魔界危險,自己這輩子都要内疚。
被救的人會後悔嗎?誰也想不到是在這種場合下重逢,沒看到對方内疚,對方就做出了更令人心寒的選擇。自己冒險救人,鳳王出招何曾有半點顧慮?原來,那聲“凰兒”什麽都不代表,同樣是個可以爲大局舍棄的部下而已。
當初那滴心頭血,是被自己刻意忽略了,那時自己都沒變成人,還是隻鳳凰,他又怎麽可能因爲喜歡而救,憐憫不忍居多吧。
田真兀自出神,對面忽然刮起一陣妖風。
風中夾帶着煙霧,蒙蒙的看不清有什麽,透着陣陣邪氣。
“來遲,讓魔帝久等了。”數道身影現身白骨丘,當先是名三十多歲模樣的中年男子,眉彎目秀,銀發銀袍,頭戴銀冠,清素的裝扮,優雅的氣質,卻與朝華君截然不同,給人一種妖魅邪氣的感覺。
這就是妖皇甫千秋?田真暗忖,自覺地往後退了步,以便更好地突出領導。
“你未來遲,是吾來早,”魔神擡手,“講。”
“魔帝果然爽直,”妖皇擊了下掌,笑道,“如此更好,我也不必再講那些客套話。”他示意部下退開,直言道:“神界仙界聯手,是爲了對付誰,魔帝想必心中有數。”
魔神負手道:“兩界聯盟,吾亦不懼。”
妖皇聞言點頭,眼底的笑意收了兩分:“魔帝之威,六界無人不知,此話我雖也表示贊同,但六界的變數也不少,多一個盟友,便多一分助力,人界鬼界素來望風,唯有妖界與魔界同出一脈,魔帝不妨考慮一下。”
此話表達的意思再清楚不過,田真恍然,那邊神仙結盟,這邊魔妖也想搞聯盟呢,六界真夠混亂。
魔神道:“你,想入吾之陣營?”
妖皇很好地維持風度:“真正的強者,知道什麽是正确的選擇,從不拒絕他人的誠意。”
“嗯――”魔神對這個道理表示肯定,可接着又話鋒一轉,“但你,有資格與吾談判嗎?”
妖皇臉色微變:“魔帝這話什麽意思?”
“強者也會選擇盟友,你,尚不夠資格做吾的夥伴。”
此話一出,旁邊的田真就扶額。
早料到了,早料到了,照此神的性子不談崩才是怪事!你那麽要面子,咋不知道對别人客氣點,給别人留點面子呢?堂堂妖皇主動表示友好,就算你不屑要盟友,也别處處樹敵吧,話說得這麽絕,你嫌敵人太少了?
“都說魔帝狂妄,今日一見名不虛傳,”主動示好卻反受其辱,妖皇的臉紅一陣白一陣,冷笑道,“但我奉勸閣下,話不要說得太早,魔界是強,不過隻強在你與兩個兒子罷了。”
田真佩服。
大哥你真是一針見血,說出了咱的心裏話!
“銀狐,口出狂言!”魔神大怒,左掌一翻,罡風起。
……
早在他眯眼時,田真就有了不祥的預感,見狀更無力。
真是千古奇冤哪,咱還從沒見過這麽尊重事實的妖!瞧瞧,到底誰在口出狂言,此神根本是動不動就武力解決一切的典型例子,無論對兒子還是對别人,到底誰強,我懶得跟你争,直接打得你承認。
簡單的一掌,未含任何招式,其中攜帶的力量已是恐怖,妖皇不敢輕敵,忙凝聚全身功力抵擋。刹那間,兩股力量碰撞,巨響聲裏,又有無數花花草草受到傷害。妖皇後退三丈,臉色簡直與衣服的顔色差不多,已受内傷,幾名部下慌忙趕上去扶住他。
“今日饒你性命,”魔神重新負手,道,“吾滅妖界,不需十日。”
妖皇怒極,揮開部下:“拒絕朋友,你會爲今日的行爲付出代價!”
魔神側臉:“嗯?”
占得嘴皮上的便宜,妖皇也不敢再激他,生怕他一時興起真的來滅妖界,憤然轉身,匆匆帶部下離去。
妖皇敗走,望雲灘恢複沉寂,白骨森森,陰風嗚咽。
魔神皺了下眉,卻是提用真氣,牽動了先前的傷勢。
田真擦汗,悄悄後退。
好吧,你有自負的資本,你的确不需要盟友,受傷還能不忘記揍人,誰敢惹你,你就是個危險物品,小心輕放的那種。
魔神留意到她的反應,喚道:“鳥女!”
“陛下。”
“你在害怕?”
田真顫抖着聲音說實話,文言詞又開始往外冒:“吾怕陛下殺吾。”
“吾不會無故殺你。”魔神糾正她的認識,“魔界子民豈會自相殘殺,如神界一般混亂!”
“陛下英明。”田真連連點頭。什麽自相殘殺,什麽勾心鬥角,那幫廢物才幹不了這種高級别的事呢,當魔界的子民真幸福,有你這個超級保镖,大家和和睦睦相親相愛地過小日子。
魔神命令:“回魔界。”
“陛下,”田真的膽子大多了,語言恢複正常,忍不住試探着建議,“我覺得吧,妖皇的話未嘗沒有道理。”
魔神再看她。
此神不笨,就是強大得沒有用腦子的習慣!田真小心翼翼地勸道:“現在神界仙界聯手,陛下雖然無敵,但他們習慣爾虞我詐,難免會在背後算計你。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多一個朋友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強,陛下不如接受妖皇的好意,謀劃謀劃,反正對我們沒有壞處。”
魔神沒有表示,目光微動。
田真暗喜:“陛下以爲?”
“愚蠢的鳥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