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當鳥耍,田真不計較,低頭亂啄一氣,咱要休息,咱要進補……
頭頂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看清那人,田真張開翅膀問候。
文犀往桌旁石凳上坐下,拉起她的翅膀尖問道:“鳳族素以練實爲食,書上竟說錯了?”
田真懶洋洋地拿尖嘴梳毛,書上沒錯,可惜咱是冒牌的。
文犀放開她的翅膀道:“明日你就要跟朝華君回羽漠天宮,沒有話想與我說?”
此事田真早已知情,相處這幾日,突然分别,還是有點不舍的,不過他既然留在天庭當差,要見面并不難,因此田真也不甚難過,拿翅膀拍他的手。
文犀歎道:“明明早就養足了精神,你這隻懶鳳凰,除了吃就是睡,幾時才能修得人形?”
修行?田真裝沒聽見。
從鳥變人有什麽了不起,咱從人當回鳥,這才是本事!
文犀道:“聽說鳳族女子修成人形都極美貌,你不是傷了彩羽嗎,隻要修成人形,脫去灰羽,就沒人敢看不起你了。”
美女?田真遲疑着,還真有點向往了。
此人腹黑,知道咱因爲外貌受了不少奚落,所以用美色來誘惑,爲了滿足群衆的視覺享受,咱可以考慮修行試試……
文犀碰碰她的尖嘴,唇邊的笑意若有似無:“像你這樣,不知要等幾百年。”
幾百年?田真吃驚,那要重新考慮。
“縱如此,也無妨。”文犀忽然一揚俊眉,“倘若我……到時一定替你找尋天下靈丹,助你早得人形。”
自信的臉,像是他又不像是他,田真正在感動,一名天官走來作禮:“陛下在後殿,命小神來請文侍衛過去。”
“保重了,小鳳凰。”文犀拍了下她的背,站起身。
啊哦,神帝陛下啥時這麽禮賢下士了,居然用“請”?田真目瞪口呆地送他走遠,好半天才回神,當是聽錯,低頭繼續慢吞吞地啄果子。
須臾,一隻手伸來奪走果子。
纖纖玉手,尖尖的指甲在陽光下閃着光。
哪位練九陰白骨爪的姐姐!田真驚得撲扇翅膀,掃得碟子盤子全翻落在地。
紫衣女子亭亭而立,手拿果子,姿态端莊優雅,美目中卻滿是厭惡之色:“這隻壞事的醜鳳凰,他怎的還留在身邊?”
悔不該阻止她看領導洗澡,真結下梁子了,田真默默落回她面前,低頭表示認錯,咱再也不壞事了,咱的領導你随便泡。
背上一痛,卻是被丢來的果子砸中。
“滾遠些吧,”恒月姬不耐煩地踢她,低聲咒罵,“醜成這樣,浴火竟不死。”
這女的太毒了,跟一隻鳥都這麽計較!田真怒上心頭,正尋思對策,遠處就傳來了侍女們作禮問候的聲音。
寬袍高冠,緩步而來,勝似畫中雅士。廣袖金邊閃閃,長睫挑起一絲絲陽光,被染成了淡金色,鳳目溫和,裏面隐藏的情緒卻始終無人看透。
傲氣迅速變作溫柔,恒月姬整理衣袂,垂眸作禮:“朝華君。”
“恒月神女?”朝華君看着面前地上狼藉的景象,意在詢問。
恒月姬滿含歉意道:“方才見它在這裏,就順手喂它吃兩口果子,誰知它竟莫名生起氣來,想是不合它的口味。”
田真聽得連連冷笑。
好得很,全是咱不敬客人的錯了。
朝華君果然責備:“凰兒甚是失禮,還不賠罪。”
賠罪?田真看着他半晌,慢吞吞地扇了扇翅膀,搖了搖脖子,一步步踱到恒月姬面前。
恒月姬連忙俯身去親近它,說情:“它并不知道什麽,朝華君就别責怪……啊!啊!”
話說到一半,她便尖叫着跳起來。
田真以極快的速度狠狠啄了下她的手,趁她護手之際,撲上去襲擊她的頭發。
恒月姬大怒,指尖寒光一閃,正要作法,忽聽旁邊朝華君叫了聲“小凰兒”,她立即反應過來,迅速收手,後退躲閃。
朝華君訓斥道:“不得無禮!”
老娘讓你裝好人!你不是愛鳥嗎,有本事動手啊!田真捉弄得起勁,心頭大快,哪裏肯聽。老娘現在是鳥,老娘就是無禮,你把我怎麽的,真讓此等陰險女人傍上咱領導,咱将來還有好日子過嗎,今兒就讓你給他留個好印象!
她身形靈活,且有主人在,恒月姬不敢傷她,被弄得發絲散亂,什麽姿态什麽風情全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形象頗爲狼狽。
“胡鬧!”朝華君揮袖将她掃落,“還不與神女賠罪!”
在他跟前丢臉,恒月姬低泣而去。
田真落地打了個滾,也覺得委屈,翻身爬起來,一揚脖子就朝園外走――咱的錯是吧,領導你慢慢教訓,大不了咱出去單混!
朝華君好氣又好笑,羽族子民在鳳王面前,誰敢如此無禮!眼前區區一隻小鳳凰居然不聽命令,賭氣要走?
他沉聲喝道:“站住。”
溫柔的人嚴厲起來更可怕,田真的腳軟了軟,開始心虛。
“給我站住。”語速很慢,警告之意濃厚。
田真乖乖站住。
“回來。”
真出去,很可能馬上就被恒月姬解決了,田真哪敢真走,聽他沒有發怒的意思,連忙順勢踱回他面前。
朝華君俯身抱起她,什麽也沒說,走進房間,坐到椅子上。
田真閉着眼睛裝睡。
朝華君終于忍不住笑了:“她招惹你了?”
領導英明!田真馬上睜眼,點頭不止。
朝華君拎起她的翅膀:“開罪了她,還想獨自跑出去,讓她看見,神羽族是不是又要少一名小鳳凰?”
所以咱沒敢走嘛,田真歪歪脖子。
“對本王無禮,論罪當逐出羽族,”朝華君将她往地上一丢,“念你初犯,乖乖地在這裏認個罪,本王便饒你。”
田真馬上低頭作服氣狀。
“今晚早點歇息,明日起程回羽漠天宮。”
次日清晨,朝華君帶田真乘火鳳離開天庭,幾名天官奉神帝之命送出八萬裏,文犀沒有來,田真也理解,他如今在禦前當差了,哪能像以前那麽自由。
戰事解決,朝華君也就不急,有意帶她遊覽見識,身邊有隻通人意的鳥陪伴,比起往常竟添了許多樂趣。
名山奇谷,平林神湖,黃沙大漠……
寬闊鳳背像一艘大船,身旁雲飛煙動,朝華君披發而坐,修長的手指執着片薄刃,正在雕一根竹管,那是路過瓊山時順手摘的。
田真跳來跳去,看得好奇,不知他要做什麽。
朝華君抖落她一身竹屑:“此物甚妙,稍後你便知曉。”
眨眼的動作帶了幾分戲弄,與他素日的形象相去甚遠,田真看得一愣,連忙低頭,安靜了。
刀下之物逐漸成形,卻是支精美的竹箫。
白色廣袖被風掀動,朝華君不緊不慢地将那箫送至唇邊。
箫聲起,清如鳳鳴,響徹雲空,妙不可言,帶着種奇異的魅力,田真頓覺精神一振,心神漸被箫聲所迷,魂魄仿佛受它牽引,身體随之變得輕盈起來,雙翼不由自主地扇動,帶着她飛上半空,盤旋起舞。
箫聲中正平和,俨然王者之風,火鳳亦停住,引頸和鳴。
優美鳳目,蕩漾着淺淺的笑意。
這是在哪裏,在做什麽……
曲畢,舞畢,餘音猶在行雲間回響,田真落回火鳳背上,根本沒有反應過來,隻覺心頭怅然若失。
朝華君收起箫:“族中有修成人形者,便該上羽漠天宮朝拜本王,鳳者歌,凰者舞,今日本王先令你獻舞一支,如何?”
給領導獻舞?田真終于被這詞劈回神,大窘。
朝華君道:“我很喜歡,小凰兒可願意再爲我舞一曲?”
田真馬上将腦袋從翅膀裏伸出來,眼淚汪汪地搖頭,見他作勢又要吹奏,立即撲上去銜住他的袖子使勁拽。
朝華君忍俊不禁:“鳳族天生能歌善舞,有什麽害羞的……”
說話間,遠處有什麽東西閃過。
驿站!驿站錯過了!田真連忙松了口,沖他鳴叫示意。
笑容依然在,隻逐漸暗淡下去,朝華君緩緩将箫自唇邊移開,沒有表示。
前面是大荒,田真很快明白過來,閉嘴。
“最後一次,”朝華君抱她入懷,望着前方的迷霧輕聲道,“最後一次好嗎,倘若再尋不得,也就……罷了。”
田真不做聲。
夜色籠罩下,蟲鳴鳥鳴俱無,茫茫大荒一片沉寂。和上次所見時相比,優婆山看上去沒有任何變化,在風中巍然矗立,黑黝黝的有點冷,有點模糊。
“這優婆山本是上古神山,受日月靈氣滋養,後來被神所棄,因怨怒生出許多妖魔鬼怪,兇險至極,但上頭仍長着不少罕見靈藥,她便是與我賭氣,跑上山尋藥……”
朝華君将田真放在火鳳的翅膀下,輕聲囑咐:“不要亂跑,記住了嗎?”
找了二十年都沒有結果,分明已經兇多吉少,這是最後的執著?田真不好阻止也不能阻止,隻得點頭。
察覺有人來,朝華君側身看去。
三道白光落地,化作三個天官模樣的人,爲首的是位五十多歲的老者,面目慈祥,白發白眉白胡子,手執拂塵,雪白道袍嵌九宮八卦圖案,被風吹得飄飛,很有種仙風道骨的感覺,像是畫中的太上老君。
“尊駕莫不是朝華君?”
“九弗太宮?”
互相認出對方,朝華君與老者俱拱手作禮。
朝華君看向另兩人,含笑道:“玉陳少宮也在。”
那名黑發黑須的紫袍道人忙笑道:“下仙與太宮奉吾皇之命來貴境辦事,路過此地,想不到竟遇見朝華君,巧得很。”
他停了停,又試探:“朝華君來這優婆山,莫非還是爲了……”
朝華君道:“天庭歸來,路過此地。”
九弗太宮搖頭。
玉陳少宮便知他不願繼續這話題,于是賠笑客氣幾句,道:“我等皇命在身,恕不能久留,先行告辭,朝華君莫要見怪。”
朝華君點頭:“願仙帝陛下福壽無邊,過些時日吾皇也将派使者前去仙界。”
那三人亦恭維神帝一番,離去。
九弗太宮乃前朝老臣,在仙界聲望極高,玉陳少宮卻是當今仙帝關河月武母族表兄,關河月武派他與九弗太宮同行,實爲監督,怕九弗太宮借機尋找舊太子關河月微罷了,如今仙界局面混亂,人人都在盼舊太子回歸,也難怪關河月武這般忌憚。
朝華君笑了笑,化作一道金光消失。
這些人來自仙界?田真根據近日聽到的種種談話,已大緻弄清了當前的局勢,也漸漸産生了興趣,仙界神界都在找關河月微,他躲到哪裏去了?
夜深,珠光暗淡。
風卷夜寒來襲,好在火鳳的翅膀很寬大,田真個子又小,躲在下面被羽毛蓋得嚴嚴實實,居然十分暖和。
優婆山這麽險惡,他是神王,應該不會有事吧?
能讓他癡情不忘二十年,那位龍女就是死,也該滿足了……
朝華君不在,田真始終睡不安穩,總是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态,半夜,一陣奇異的響動自耳畔傳來,驚得她睜開眼。
透過羽毛之間的縫隙,她看到面前停着一雙黑色的靴子。
朝華君的靴子是白色的。
什麽人?田真警覺。
“朝華君乃羽族神王,最得神帝倚重,與他交好大有益處,陛下爲何非要除去他,倒是奇了……”那人似是不解,半晌笑了聲。
聲音很耳熟,田真不費什麽力氣就想起來,這不是剛才那個玉陳少宮嘛!
聽他話中的意思,仙帝要殺朝華君?
此事非同小可,無意偷聽到這樣的秘密,若被發現,下場可想而知,田真又驚又怕,躲在鳳翼下大氣也不敢出,直到那雙黑靴消失。
許久,周圍再無動靜。
田真暗暗用嘴啄火鳳,誰知火鳳似睡沉了,沒半點反應,她隻得悄悄探出頭張望,确認玉陳少宮不在,這才從鳳翼下跳出來。
四下亂找,并無任何可疑之處,不知他到底做了什麽手腳……
要暗算朝華君,怎樣最有效?
田真告誡自己必須鎮定,沉思片刻,将視線移向火鳳。
不出所料,火鳳睡得很沉,看樣子是被動了手腳。
田真飛至火鳳背上,仔細,鳳凰的眼力本就極好,還真讓她發現了異常――一片與衆不同的小羽毛。
羽尖鋒利如針,混雜在火鳳的金羽中,顔色略有差别,若非有心,肉眼幾乎難以分辨。
也是諸多電視劇的功勞,田真積累了不少暗算方面的經驗,心知可能是劇毒,萬一被它刺到,後果就很難預料了。于是她盡量保持冷靜,小心翼翼地撥開周圍的羽毛,用嘴銜起毒羽的根部将它拔了下來。
“小烏鴉竟壞我事!”陰沉的聲音響起。
他回來了!田真受到驚吓,下意識地撲扇翅膀驚叫,那根羽毛也就自嘴上飄落,慌亂之間,田真忽覺右翅一疼,緊接着又一麻,然後全身都變得僵硬了,便自鳳背滾落。
羽尖的針刺破右翅,毒性入血。
玉陳少宮本已擡手,見狀又放下。
此毒雖烈,卻不足以傷鳳王性命,朝華君中毒後必會立即運功,他等在旁邊則是要趁機下手,在此地出事,神帝定然疑不到仙界。隻沒料到千算萬算還是算漏了,火鳳翅膀下還藏着隻小的,一切都被它看在了眼裏。
“壞事的下場就是死,一隻烏鴉,倒省了我動手。”玉陳少宮冷笑。
剛才的叫聲,不知朝華君聽到沒有?田真暗暗着急。
毒羽自地上飄起,自行飛入玉陳少宮袖内。玉陳少宮還沒傻,這小烏鴉一死,神氣消失,朝華君素來謹慎精明,未必會上當,絕不能讓他看出是仙界下的手,還是料理掉這小烏鴉的屍體,速速離去爲妙。
此番思慮固然周全,可惜,一切變數的産生都是毫無預兆的。
來不及動作,突然出現的強烈壓迫感,伴随重重殺機,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讓人喘不過氣。
沉沉的夜,暗淡的珠光,人好像身處黑暗的無底山洞中。
孤獨,恐懼,逐漸滋生……
甚至,有種死亡的預感。
一時之間,玉陳太宮竟無端地開始不安,如同被定在原地,雙腿變得異常沉重,半步也移動不了。不僅是他,這種恐怖的氣氛,就連旁邊地上的田真也察覺到了。
“暗算嗎?”
低沉而略帶鼻音的聲音不知從何處傳來,在天地間悠悠回蕩,透着無盡威嚴,還有憤怒。
這是……是……
田真全身的毛豎起。
眨眼間,兩丈外現出一高大身影,黑袍廣袖帶金邊,金色額飾發飾,長長的黑發被風吹得散亂,自高高的鼻梁下拂過,半掩無瑕的臉,那是種黑暗的完美。
玉陳少宮顯然知道他的身份,驚恐萬分,聲音都變了:“你……”
“卑鄙的仙者,你,不該存在。”
鳳眸一眯,廣袖一揚,強大的神力襲來,玉陳少宮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身體已經像散沙般崩塌。
沙粒随風撒落在身上,田真覺得毛骨悚然,骨灰,骨灰!
轉瞬間,高大身影已站在了面前。
魔……魔神大人!田真的小心肝直發抖,緊緊盯着那漂亮威嚴的狹長鳳眼,開始祈禱,他沒有眯眼的習慣吧?
魔神低眸看她,半晌開口:“灰鳥。”
田真馬上淚流滿面。
就算咱不像鳳凰,你也可以叫聲烏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