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豔陽天，茶杏如火，桃花如霞。
風吹過，落瓣紛紛。花英下，段斐白衣翩翩端坐琴前，兩名盛妝女子左右倚着他，笑靥比花還嬌豔。
琴聲并不那麽平和，正如他的人，潇灑飛揚，帶了點輕狂自負，透着點風流，還有一絲難以理解的寂寞。
紅凝遠遠地看着，說不清是失落還是内疚。
前世自己與他一定有着極爲特别的感情，所以親熱時才會有熟悉感。也許，自己其實是懂他的，知道他一直在找什麽，可他要的已經不是單純的“以身相許”，自己始終還是放不下過去，白泠的情，錦繡的糾纏，帶着這些沒有理清的感情去接受他，豈不也是一種辜負？
重要的是，那莫名的不安。
來到這個世界，接連遇上與自己前世有關的人物，真的隻是巧合？還是所謂的“天意”安排？白泠落得那般結果，自己留下來會不會害了他？
琴聲停止，兩名美人拍手稱贊。
紅凝走進去：“段公子。”
段斐擁着美人看她：“我這曲如何？”
原來他早已發現了。紅凝垂下眼簾：“我不過是山野之人，對琴棋書畫一無所知，如何聽得懂這些，但此曲既出自段公子，想來必定是高明的了。”
段斐不再多問。
紅凝輕輕地吸了口氣，作禮：“蒙段公子搭救收留，在府上打擾多日，我如今也該走了，聽說段公子明日一早便要動身去章州談生意，所以特地提前來道别。”
“要走了，”段斐順口重複了一遍，微微笑了，似乎不在意，“那就走吧，随時都可以走。”說完含笑喂身邊美人喝酒。
紅凝幾番欲言又止，最終還是忍不住低聲道：“世上不止一個紅凝，段公子真有心尋找，将來終會如願以償的。”
段斐動作一僵，眼底泛出異樣的光彩，緊接着又黯下去。他推開懷中美人，起身，緩步走到她面前。
紅凝也知道這種安慰很可笑：“我……”
“我不會看錯，你知道，”段斐打斷她，盯着她的眼睛，“你隻是不願意，不想給。”
紅凝咬住唇。
知道，當然知道。
他想要的，不過是一個真正了解他的人而已。
紅凝微微垂首，後退兩步，緩慢而凝重地道：“段公子保重。”
說完轉身走了。
橋下行雲如流水，空茫無際，遠處可望見一座巍峨的宮殿，宮門緊閉，甚是冷清，二女一前一後行來，緩步走上橋頭，站定。
梅仙望着宮門：“莫非那就是中天王宮？”
陸瑤含笑點頭：“萬年寂寞，自他被貶，這裏便閑置下來。”
梅仙收回視線，恢複應有的恭謹之色：“所幸神尊大人晉升指日可待，将來王宮别有氣象，小仙今日長了見識，多謝天女。”
陸瑤笑執她的手：“客氣什麽，我們過去看看。”
梅仙垂首推辭：“天女雖是好意，隻是時候不早，花朝宮還有些事務未處理完，神尊大人天劫當前，既将花朝宮托付與我，我就更不能誤事，叫他分心，還是先回去吧。”
“罷了，那就改日再來，”陸瑤也不勉強，放開她的手，随口道，“這些時候我與兄弟都在宮外，聽說杏杏要被禁足一年。”
梅仙道：“她誤了花事，神尊大人令她在水月鏡裏思過。”
陸瑤歎道：“其實杏杏也曾叫人來求過我，但我想着此事不小，他待你們從不徇私，我開口未免叫他爲難，所以也沒好爲杏杏求情，很對杏杏不住。”專程去求情，恐怕會引他懷疑，那個沒腦子的東西，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留在身邊也沒用。
梅仙道：“天女一向通情達理，杏杏将來自會明白。”
“你說的是，”陸瑤展顔，重新轉回臉望着宮門，意味深長地道，“自他離去，中天王宮至今無人入住，你可知道帝君的意思？”
梅仙斟酌了下：“帝君想是盼神尊大人早日歸位。”
陸瑤點頭：“與凡人牽扯太多對他晉升沒有好處，我很擔心。”
梅仙沉默半日，道：“天女多慮，神尊大人豈會失了分寸。”
“果真如此就好，”陸瑤似笑非笑，“但凡事都難預測，萬一出了什麽差錯，你該清楚這中間的厲害。”
梅仙道：“天女的意思？”
陸瑤直言：“那丫頭近日蹤影全無，我竟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梅仙搖頭，淡淡地道：“自從上次害令弟重傷，我就沒敢再插手此事，想是神尊大人另有安排。”
見她神色不似說謊，陸瑤柔聲安慰：“阿玖之事也是因我而起，若非我無意說出封印的事，杏杏也不會那麽莽撞叫你去解，如今事情既已過了，你不必内疚。”停了停，她微笑：“你也快要晉升上仙了，父王曾賜我一粒靈珠，對修行大有助益，改日叫人送來給你。”
梅仙規規矩矩地道：“天女的好意下仙心領了，隻是下仙無功于北仙界，不敢受此厚禮。”
陸瑤笑道：“怕什麽，我雖與你不同族，可你素日辦事謹慎，叫他省了不少心，也算是爲我分擔，原該謝你。”
梅仙沉默片刻，正容道：“天女既是爲神尊大人好，有句話下仙不知當說不當說。”
“哦？”陸瑤看她，“但說無妨。”
梅仙平靜地看着她：“神尊大人一番苦心逆天改命，是希望補償小茶，助她重歸仙道，誰知令弟之事使得他們誤會更深，他如今隻有更内疚的，必不希望再橫生枝節，天女認識神尊大人多年，應該很清楚他素日的行事，下仙能知道的，他還會不知道嗎，天女何必讓他失望？”
說完，她低頭作禮：“下仙告退！”
清晨，斜坡下的茶花靜靜綻放，綠油油的枝葉帶着露氣，挺拔精神。可惜不久之後，它們就要被鏟除。本是離開之前順道來看看，無意中見到這樣一副嬌媚的圖畫，紅凝愛極，探手就去攀那花枝。
“既然喜歡，爲何不替它求情？”一隻手伸來撥開花朵，“你好像很喜歡裝傻。”
紅凝意外，直起身：“你沒去章州？”
段斐看看她肩上的包袱，道：“過些時候再去，要走嗎？我送你。”
紅凝沉默半晌，勉強笑道：“住你的吃你的，走的時候還勞你親自送，這……”話說一半忽然頓住。
一夜不見，他眉間竟隐約似有黑氣流動！
紅凝大驚之下，忙凝神細看。
見她目不轉睛盯着自己，段斐挑眉：“如何，面前郎君俊俏否？”
紅凝沒理會他的挑逗，變色：“你最近有沒有見過什麽特别的人？”
段斐道：“你算不算？”
“這不是玩笑，”紅凝扣住他的手，試脈，“你身上有妖氣。”
段斐不動聲色地抽回手：“怎麽會。”
紅凝相信自己的眼光：“果真沒有異常？”
段斐一本正經地道：“沒有。”
紅凝冷笑：“有些妖孽善以美色惑人，段公子不要隻顧風流，到頭來枉丢了性命。”
段斐道：“我丢了性命，與你何幹？”
紅凝掉頭走。
“要留下來替我抓妖怪嗎？”身後傳來他的笑聲。
“替你收屍。”
不出所料，自那日後園子裏又開始安靜下來，段斐再也沒帶女人回來過，這讓紅凝更肯定心中猜測。段斐妖氣纏身，用不了多久肯定會出事，她自是着急，然而每次問及，段斐總是言語敷衍，待她也更加客氣，甚至帶了些疏離的味道。園子太大，那妖精平日裏藏起妖氣，很難察覺，紅凝隻好暗地裏用了幾道符，幾個月下來倒也沒出問題。
水流花飛，西風落葉，轉眼到了秋季。
琴聲如私語，仿佛是在向戀人傾訴衷情，之前那絲寂寞已蕩然無存。
紅凝在門外幾乎聽得呆了，許久才回神，大步走進去質問：“你動過我的符？”
段斐低頭撫琴，不看她：“聽得懂嗎？”
紅凝不答：“你動過我的符？”
段斐還是自顧自地道：“有人聽得懂。”
怪不得這麽久也沒察覺半點蹤迹，原來真是他在維護那妖孽，這個多情種子被女妖迷住了！紅凝暗暗氣急，知道此時勸他不轉，便放軟語氣問：“她是誰？”
琴聲驟停，段斐擡臉看着她微微一笑：“如你所言，我找到了。”
紅凝震驚：“你……難道是……”
段斐笑而不語。
紅凝立即扣住他的手把脈，發現一切正常，這才相信他的話，他動過自己的符，可見與那妖精交往已久，而那妖精确實沒有害他的意思。
段斐看她的手，語氣帶着慣常的戲谑：“你這樣，叫她知道會吃醋的。”
女人很奇怪，推開别人的真心容易，可當他真的轉投其他女人懷抱……說不清緣故，紅凝竟莫名其妙地泛起一陣酸意，放開他，自嘲地笑了聲：“你還真舍得用心，就這麽相信她不會害你。”
段斐道：“生氣了？叫你白擔心這麽久。”
“人妖殊途，你們……”紅凝停了停，遲疑許久，才艱難地說完後面的話，“你們不可能的。”
段斐道：“會遭天譴？”
這個他也知道，必是對方告訴他的。紅凝點頭：“你不怕？”
段斐起身收了琴：“正好我活得累了，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她，我甚是感激慶幸，又有何可怕？”
紅凝忍不住提醒他：“但這樣下去，她或許會被你連累，成不了仙也做不了人，甚至灰飛煙滅，她是妖怪，應該知曉其中厲害……”
段斐打斷她：“若真有天譴，我會一力承擔，絕不連累她。”
知道勸不過，紅凝于是不再相勸。
人與妖相戀從沒有過好下場，正如胡月與戚三公子，戚三公子爲妻子擋了天刑，最終胡月還是難度情劫，一身修爲換得凡間一世情緣，若非錦繡相助，她的下場必定凄慘。
還有，那個護了自己三世的人。
事情既已弄清楚，那妖精沒有害人之意，紅凝自然不會再去追究，她也沒有急着離開，或許是因爲心裏隐隐升起的那一絲期望，竟然很想親眼見證這場人妖戀的結局。她曾想問一問了解的人，可惜将近一年，錦繡再沒有出現過。
段斐近日經常坐在聽竹軒裏撫琴，琴聲裏的寂寞又回來了，紅凝也不怎麽在意，戀愛中的男女能不鬧點别扭嗎，難得他肯付出真心，被挑中的小妖怪必定不會太差。
過了年，天氣回暖，丫鬟小雲閑時便拉她散步。
“摘月台還沒動工？”
“什麽摘月台，公子早就改變主意，采好的石料都用來砌花圃的圍牆了，今日天氣好，他正在裏頭擺酒賞花呢，說來也怪，那叢茶花開了快一年，竟還沒謝。”
茶花？紅凝心中一動，立即朝那邊望，果然高高的巨石堆已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幾堵高牆，想到自己很久沒去看，倒讓它僥幸逃過這一劫，紅凝頓時微笑。
小雲突然悄聲道：“姑娘有沒有覺得，公子近日有點奇怪？”
紅凝笑問：“怎麽個奇怪法？”
小雲道：“他這半年都沒找過别的姑娘，也不來看姑娘你，夜夜都歇在聽竹軒不許我們過去伺候，我們都在奇怪呢。”
紅凝“哦”了聲。
小雲道：“聽韓管家說，這兩個月公子推了許多生意，不出門，隻是成天撫琴，好像在等人。”
紅凝戲谑地看她：“你以爲他在等誰？”
小雲紅了臉，笑嘻嘻地道：“聽竹軒從來沒有外人進去過，我們都在猜，若不是那裏頭藏了個美人，就是在等姑娘你吧？你也真狠心，都不去看他！”
紅凝莞爾：“這回你們可猜錯了，他等的不是我。”
混得熟，小雲也不怕得罪她，搖頭道：“我看着也不像，依公子的性子，等不到他自己就會來找的。”
紅凝若有所思：“難道他找不到了？”
“什麽找不到？”小雲聽得莫名其妙。
“說不定聽竹軒真的藏了個美人，”紅凝半真半假地說着，移開話題，“好像要下雨了，回去吧。”
話音剛落，就有涼風吹來。
小雲望望天色：“雲這麽厚，怕是要下場大雨。”
二人才匆匆往回走了幾步，風就大了許多，塵土漫天，沙石撲面，小雲連忙拿絲巾掩面，紅凝也擡起衣袖遮擋塵沙。
小雲驚歎：“這才三月，怎會有這麽大的風！”
紅凝也覺得很不尋常，随口笑道：“天有不測風雲，說的就是這個。”
小雲想起來：“前日姑娘要走，不知打算去哪裏？”
紅凝道：“我原本往瀝州方向走的，誰知陰差陽錯來到甘州，想是當時糊塗走岔了路，不知甘州過去又是哪裏？”
“瀝州？”小雲疑惑，伸手朝遠處指，“這裏過去，往南是章州，往北是解州，再過去是涼州，前年涼州三王叛亂姑娘聽過吧，姑娘是從哪裏來的？”
三王叛亂？紅凝早聽蘇小姐她們提過，當時沒留意，此刻終于覺得不對――當初自己與楊缜别過，沒走多遠就昏倒了，應該還沒出重州，至于後來被段斐所救，帶回甘州别宅，一直都沒人問起自己的來曆，莫非這甘州竟不在重州邊上？
她忙問：“重州在哪方？”
小雲摸不着頭腦：“什麽重州？”
紅凝驚疑，自言自語：“這兒離重州很遠？”
小雲笑道：“姑娘說什麽呢，我雖識字不多，本朝的地名還是知道，哪裏有個什麽重州，便是先前姑娘說的瀝州，我也從未聽人提起過。”
沒有重州！
腦子裏轟隆一聲，紅凝總算明白那些不安的感覺從何而來，簡直難以置信，呆立許久才喃喃地道：“現在是哪年？”
小雲眨眼：“順德五年啊。”
順德五年！哪來什麽順德五年！自己記得清清楚楚，今年分明是泰和十年！而且國泰民安，幾時有過什麽三王叛亂！紅凝幾乎站立不穩，扶住身旁廊柱，腦子裏亂成一團……
“小紅茶，怎麽了？”
“快出來，我給你買了好東西。”
“……”
聲音在耳畔回蕩，仿佛就在昨天，不知是塵封已久的記憶，還是一場夢。
順德五年是有的，三王叛亂也是有的，連同那位馳名一時的甘州風流公子，都早已銘刻在心中最深處。
縱是地府忘魂湯，也敵不過千年刻骨的疼痛與恨意，所以那些奇怪的夢始終纏繞不去，原來在告别楊缜離開重州時，就已步入那個人精心安排的迷局，千年往事重現，所見真真假假，蘇醒的心竟依舊難以辨别。
小雲拉她：“姑娘？”
紅凝忽然扯住她：“今天什麽日子？”
小雲道：“三月十五啊。”
三月十五！
“不對，不要！”紅凝面色慘白，倒退幾步，猛然轉身，發瘋似的朝花圃跑。
不過一盞茶的工夫，雲散風收，天空恢複了澄澈，陽光明媚，遠遠的高牆裏傳來哭聲，真的有，假的也有。
紅凝沖進園門，跑了幾步又站住。
一群人擡着竹床朝這邊走來。
白衣沾了許多塵土，胸前更染上大片大片的血漬，可還是有血源源不斷自他口裏流出，順着竹床間的縫隙淌下，灑了一路。
那張臉依舊俊美風流，就如若初見時的模樣。
路過身邊，紅凝癡癡地伸手，想要去摸他的臉，拿袖子替他擦拭那些血。
如同觸摸空氣，虛無飄渺。
紅凝就這樣直直地伸着手，發呆。
似乎想要坐起，他努力擡了擡臉，沒有看她，也沒有看别人，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隻努力望着一個方向，目光已漸渙散，卻又顯出一片癡迷，帶着許多不解與遺憾，還有心願未了的不甘，更多的是期待……
一叢開得正旺的紅茶花，瞬間枝枯葉萎。
嘴角揚起，淚流下。
紅凝靜靜地望着那張臉，目送那些人擡着他越走越遠，周圍的景物逐漸變得模糊，正在消失，豔陽，茶花，巨石，竹林……
記憶中，那個風流公子與小茶花的故事卻越來越清晰……
荒涼的山坡上，她獨自伫立。
身後輕輕的歎息聲：“記起來了？”
紅凝緩緩轉身，保持着那個癡癡的微笑：“神尊大人也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