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桃之情義

修竹,落花,小軒,一切景物陳設都似曾相識。

公子歪在竹榻上,美服華冠,鬓發如墨,夜光杯在手中旋轉,面容雖模糊,那雙眼睛卻格外清亮,滿含玩味之色,細看又是一派蕭索與寂寞。

他舉杯指着她,輕佻的動作,一本正經的語氣:“不如你以身相許,嫁給我如何?”

“這……我是妖怪。”

“我喜歡妖怪。”

“可我喜歡别人。”急了。

他大笑:“那就沒辦法了,是你想求我救你,小紅茶。”

她惱了:“跟你說了我不叫紅茶。”

……

半夜,紅凝被一陣細微的敲擊聲驚醒,躺在床上發呆。

這不是做夢,隻是無意識的冥想,她竟然在冥想的狀态下看到了這樣一幕場景。一切真實得讓人難以置信,仿佛早就存在記憶中,又仿佛剛剛才發生過,那個女子并不陌生,而那個男人,更是熟悉得讓她心驚,尤其是那雙輕狂又落寞的眼睛。

不是“神尊大人”。

蓦然回神,原來先前那個一直纏繞不去的怪夢已經很久沒做了。

如釋重負,紅凝長長地吐出口氣。她并不想知道自己與那女子的淵源,也不想知道她與“神尊大人”的關系。夢不做也罷,至少從今往後不會再有那種凄涼的堅強,不會再有飲下瑤池水後剝皮削骨般的疼痛……

可是這次的夢……

敲擊聲時斷時續,仿佛有人屈指在輕叩桌面,動作極其小心。

紅凝察覺異常,當下便收了思緒,将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抛開,翻身坐起,發現聲音來自旁邊桌上的傳音符,頓時忍不住微笑。

院子裏死沉沉的,楊缜房裏亮着燈,窗間映着兩條人影。

粉色衣衫仍透着暧昧,可出乎意料的是,畢秦這次竟像變了個人,舉止之間再無半點媚态,反倒滿臉羞愧:“小弟前日……甚是魯莽。”

楊缜似是無意,屈指輕敲桌面,神色平靜:“是小弟誤解畢兄,帶累你險些被女道所傷,深覺慚愧。”

傳音符必定被貼在桌子背面了。紅凝見此情形,不由心生佩服。大敵當前,喜怒仍不形于色,還能事先料定最壞的可能,随機周旋應變,此人比想象中要強多了,幸虧他想出辦法通知自己,那畢秦渾身妖氣,自己分明在房間外用了符,到頭來竟毫無察覺,足見其修爲不淺,硬拼定難取勝,萬萬大意不得。

紅凝握緊手中柏木劍。

房裏二人繼續說話,楊缜生平頭一次扮演這種角色,多少有點不自在,瞅空瞟了眼窗外,掩飾性輕咳一聲,伸手取過旁邊的酒壺:“你我兄弟有緣相聚,今夜正該盡興,畢兄何不先飲一杯?”

窗下,紅凝嘴角微揚,看向畢秦。

畢秦自是意外,沉默半晌,忽然起身抱拳作禮,隻聽他正色道:“小弟之前多有冒犯,本無顔再見楊兄,此番前來,是想求楊兄一件事。”

這回不光楊缜,連紅凝也聽得愣了。

楊缜放下酒壺,看着他:“畢兄何出此言?”

畢秦歎了口氣:“小弟傷人性命不假,但事出無奈,小弟實是有苦衷的。楊兄身份不凡,又有此等雅量,小弟慚愧,有意放你離去,但先前誤傷屬下之事,還望楊兄看在相識一場,不要再追究了。”

情況有變,楊缜雖然驚疑,面上卻不動聲色,繼續往杯中斟酒:“畢兄既出此言,小弟敢不遵命?天亮後起程便是。”

畢秦大喜,長揖拜謝:“楊兄大恩,來日必當圖報。”

覺察對方沒那意思,楊缜也自然多了,示意他坐下,舉杯道:“今日一别,不知何年再見,小弟敬畢兄一杯。”

畢秦再不防備,舉杯飲幹:“見面原本不難,隻是……”話未說完,他忽然變色,擲杯于地,起身指着楊缜:“這……這……”

拿不準符咒的效果,楊缜驚得後退兩步,轉臉看向窗外,方才叩桌傳信,卻不知她究竟來了沒有。

既已得手,紅凝立即飛身掠進去,擋在他前面:“孽障,還不束手就擒!”

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始知是計,怒道:“楊兄既已答應不再追究,如何出爾反爾?”

不待楊缜回答,紅凝揮劍刺去:“仗着妖法興風作怪,吸食人腦,殘害性命,若輕易饒過,世上何來公道?”

見她有恃無恐,畢秦先自怯了三分,再次化作香風遁出門外,誰知剛出門就發覺不妙――院子裏竟陰氣彌漫,仿佛罩着一層青黑色帷幕,燈籠昏昏将近熄滅,牆頭鬼影幢幢,無處不透着蕭索肅殺之意。

紅凝緊跟着追出門外,見機馬上高舉柏木劍,口裏念訣,這一年來她借助妖物内丹,法力着實提升不少,但見空中青氣快速凝集于劍尖,随着一聲“斬”,直向畢秦劈去。

陰氣陽氣本無高低,互相轉化,互相制約,萬事萬物方得平衡,真要鬥起來,也就看誰的勢頭更強盛了。如今院中早已布下陣法,陰氣彙集,桃之陽氣再難凝聚,畢秦明白其中厲害,慌忙閃身避開,神色不定。

紅凝冷笑:“你還能往哪裏逃!”

畢秦看看陣法,忽然冷哼:“雕蟲小技,豈攔得住我?”

數朵桃花大如海碗,帶着柔和的白光沖向上空,撞得漫天陰氣如海波般動蕩!

然而法力受制,要破陣到底不容易,桃花飛出兩丈後便被陰氣所摧,凋落于地。

這一來,前方青黑色陰帷卻被扯開了道縫隙。

長袖張開,翩翩然若粉色蝴蝶,畢秦趁機掠向院外。

想不到他飲了符水,竟還有這等能耐,不惜折損自身真靈,生生開了條路出來。紅凝十分震驚,心知機會難得,哪裏肯放他走,全力撲上去攔阻。

畢秦回身,彈指。

數點白芒破空而來,紅凝情急之下慌忙揮劍去擋,星星點點又如何擋得盡!低估對手,後悔已來不及,她隻得咬牙,跌落地面滾了兩滾。

人影閃過,但聞“叮叮”幾聲,眼前火花四濺。

有東西紛紛掉在地上,細看,竟是幾片輕飄飄的桃花瓣。

兩隻雲紋朝靴映入眼簾,楊缜執劍而立,瞟她一眼:“這便是你的量力而行?”

雖說已盡力避過要害,但若非他及時趕到,受傷是難免的,此人武藝确實不凡。紅凝翻身爬起來,感激地朝他笑了下。

楊缜見狀登時一愣。

紅凝倒沒留意他的反應,眼見畢秦蹤影全無,忙道:“讓趙興他們起來守住院子,有事就用傳音符叫我。”

說完作法遁走。

雨又開始下起來,映着靈符的光芒,細密如針。

再次追入桃林,妖氣消失得無影無蹤。紅凝不敢大意,拖着長劍警惕地一步步朝前走,這桃妖修爲至少在一千五百年以上,半仙之體,隐藏妖氣很容易。

雨打枝葉,發出動聽的“沙沙”聲,卻襯得周圍氣氛更加緊張怪異。

行至桃林深處,依然不見有任何動靜,紅凝猛地站住腳步,揚手抛出一件東西,口裏喃喃念訣。

照妖鏡被高高祭起,光華大盛,整片桃林都被籠罩其中。

再厲害的妖怪,在照妖鏡下至少也會露出點形迹馬腳,然而此刻,林中除了幾十上百株桃樹,唯見漫天細雨紛飛,其間空空落落全無半點異常,哪裏還有畢秦的影子!

調虎離山!

腦後冷飕飕的,紅凝當即取出傳音符,急喚:“楊公子?楊公子?”

片刻,楊缜的聲音傳來:“在。”

紅凝松了口氣:“有事就叫我。”

機會就這麽白白錯過,她洩氣地收了照妖鏡,煩躁不已――畢秦飲下靈符水,法力短時間内受制,此刻應該是逃回老巢躲着去了,隻不知他的巢穴究竟在哪裏,半個時辰後靈符失效,就再難對付了……

轉身之際,幾頁紙從袖中滑出,飄落地上。

那是文信留下的修行手稿,紅凝向來視如珍寶,見狀慌忙俯身拾起,發現頁面被泥水所污,她更加心疼,正要拿袖子擦拭,視線卻猛然定住。

最上面那頁,赫然畫着一幅山勢地形圖。

院子裏燃着火把,無人會守陣,漫天陰氣已将消散,楊缜與趙興等人都站在階前,神情緊張。

紅凝匆匆進門:“你們盡快離開。”

見她安然無恙回來,楊缜面色略緩,沉聲問:“怎樣?”

時間緊迫,紅凝沒精神慢慢跟他解釋:“快走,再遲就來不及了,我沒把握保住你們。”

楊缜皺眉。

衆護衛不知底細,都一臉莫名。趙興仰臉望望天色:“這天還未亮,怎好冒雨趕路……”

紅凝冷冷地打斷他:“想活命就快走。”

話說得嚴重,加上此情此景,莫名地爲她添了幾分威信,衆人想到先前王虎詭異的死法,竟不敢反駁。

紅凝轉向楊缜:“靈符雖制住他的法力,卻隻有半個時辰的效用,過了這個時候就很難對付,你先帶他們離開這裏,去旁邊莊上投宿,天亮後我自會來與你們會合。”末了又補一句:“放心,到時我會将事情始末原原本本告訴你。”

情勢兇險,這麽多人不懂法術,留下也是枉送性命,甚至拖累她,楊缜是明白人,立即扣住她的手:“既沒能拿住他,他必會回來報複,不如一起走。”

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睛,那些關切之色,讓她全無鬥志。

紅凝移開視線,語氣冷淡:“我既然肯留下,自有我的道理,他真有心報複,沒人能逃得過,何況我們都走了,周圍這麽多人家可能會被他遷怒,别人的命在楊公子眼裏果然卑賤嗎?”

這話雖是嘲諷,卻也有理,楊缜沒與她計較,遲疑:“你可有把握?”

紅凝道:“你們不在,把握更多。”

清楚此女的脾氣,楊缜忍怒丢開她,轉身揮袖:“走!”

趙興等人總算安心,立即跟着他撤離。

剛踏出院門,他忽又頓住腳步:“當心。”

孤身作戰,紅凝原本煩躁着急,聽到這話不由一怔,心中什麽地方再次被碰了下,沉默半晌,她才微微一笑:“多謝。”

楊缜也不回身,領着衆人徑直去了。

院子恢複沉寂,雨漸漸變大。

紅凝不慌不忙從懷中取出幾件物事,走到院子各個角落,将它們一一布好,陣法啓動,不多時就見重重陰氣從四面八方湧來,來勢比先前更加兇猛。

安置妥當,她緩步走上階,面朝着牆站定。

一堵結實的牆。

紅凝笑了:“果然是高明的障眼法。”

笑聲未落,照妖鏡已取在手中,鏡面光華驟現,強烈光芒的照耀下,原本完整結實的牆壁上竟憑空現出一道門來!

借着鏡光,紅凝看清了房間裏的景象――裏面有兩個人,俱着粉色衣衫,不同的是,一個雙目緊閉仰面躺在床上,對外界的事毫無反應,似乎生了重病;另一個原本坐在床邊,發現動靜立即站起,滿臉緊張惱怒之色,正是畢秦。

情況出乎意料,紅凝也吃驚,禁不住後退一步:“兩個?”

畢秦厲聲:“我兄弟二人不想與你爲敵,何必苦苦相逼。”

看出另一個不能爲害,紅凝鎮定許多,收了寶鏡:“你取人腦髓殘害性命,就該料到今日報應。”

畢秦緩緩地道:“你真不肯放過我們?”

紅凝道:“放過你們也不難。”

她答應得爽快,畢秦反而愣住。

紅凝道:“隻要你肯交出内丹,我便饒過你們。”

内丹是修行的見證,豈能輕易與人,畢秦冷笑兩聲:“小丫頭不自量力。”長袖一揮,數片花瓣夾着風聲襲來。

紅凝這回早有準備,柏木劍帶着陰氣将花瓣盡數擋開,同時退至階下。

畢秦遁出門外。

柏木本就屬陰,攪動滿院強盛的陰氣直朝他湧去。

先前是紅凝輕敵,這次卻不同,小院四周已經布下嚴密的陣法,加上誤飲靈符水法力被封住大半,畢秦再難遁走,再者他也不能丢下房間裏的兄弟,因此隻得咬牙将雙掌一拍,頓時掌心千萬朵桃花飛出,與那陰氣抗衡。

桃花片片,美麗妖娆,紅凝隻覺胸口如受重壓,幾乎窒息,很快整個人就被漫天花瓣淹沒。

畢秦也秀眉緊皺。

這種時候誰先松手,下場就是死,雙方都明白這道理。

紅凝勉力支撐,握緊了劍,暗地念訣想要祭出照妖鏡。

畢秦豈會不留意她的舉動,見狀冷哼一聲,瞬間,無數巴掌大的桃葉飛起,将小院上空遮得嚴嚴實實,幾無縫隙。照妖鏡本是借九天日月星雲之靈力生威,如今無處得力,也就沒用了。當然,他這一分神,免不了被陰氣侵襲,面上逐漸現出黑氣。

漸漸地,雙方都感到不支。

一朵粉色桃花自紅凝腳底盛開,越變越大,很快長至腰間。

無論如何逼迫,畢秦始終蒼白着臉不肯收手,竟是置自身安危不顧。

想不到他真的橫了心,再繼續必會落得同歸于盡的下場。紅凝到底不甘,情急之下心中一動,大聲道:“我能救他!”

畢秦果然擡眸。

忍住胸中翻湧的血氣,紅凝一字字道:“你交出内丹,我救他。”

畢秦喘了口氣:“你有辦法?”

紅凝想也不想:“他是精魂受損,我曾服食過昆侖山麒麟草。”

畢秦大喜,接着又懷疑:“麒麟草乃是昆侖神族之寶,你不過一介凡人,我怎能信你?”

“你隻能信我,”紅凝微笑,“他現在和死差不多,你交出内丹,不過是從頭修煉,卻能換回他的生機,兄弟二人尚有重逢之日,如今我死了不妨,你若死了,無人替他接續靈氣,他必定也會死,而且是精魂俱散。”

畢秦猛地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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