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修爲還不夠,不夠麽……”
喃喃的聲音裏,面前的人一點點被風吹散,無影無蹤。
你用五千年修爲換得今生,我,卻遺失了我們的前世。
紅凝從夢中驚醒,發現臉上已滿是淚水。
耳畔隐約傳來笑聲,男人妖媚的笑聲。
來了?紅凝心中狂喜,迅速整理思緒,胡亂拿袖子擦擦臉,翻身下地,摸到懷中早已準備好的東西,然後輕輕将門推開一道縫,閃出門外。
不知何時雨已經住了,燈籠搖曳,院子越發顯得凄清。子時将盡,楊缜的房間裏卻還亮着燈,門緊閉,窗戶半掩,那陌生的笑聲正是從裏面傳出來的,應該是兩個人在談話。這麽大的動靜,卻沒有一個下人出來,他們似乎都睡得很熟。
親手設的局,紅凝自然明白發生了什麽事,迫不及待要看效果,于是用符隐去身上生氣,蹑手蹑腳走至窗下,透過縫隙朝裏面看。
燭台上燃着支蠟燭,不甚明亮,桌旁兩個人對面坐着。其中一人白袍如雪,雙唇緊閉,微有愠色,正是楊缜。
另一位則是個粉衣公子。
嬌美的粉紅,暗藏風情,男人極少有願意選擇這種顔色的,因爲它通常爲婦人女子所鍾愛,如今那位公子正好穿着這麽一件衣裳,自然而然就多了種陰柔之氣,何況他長相也甚美,彎彎的眉比女子的還秀麗,桃花眼中秋波蕩漾,俊俏的臉更是白裏透紅,比三月桃花還嬌豔。笑聲媚,笑容更媚,讓人禁不住陶醉,幾乎忘卻他的男子身份。
纖纖素手柔若無骨,一擡一放,舉止宛若女子。
妖氣滿身,果然是這東西!紅凝在黑暗中微笑。
若非這場夢讓自己及時驚醒,便要錯過難得的機會,難道是他在冥冥中提醒自己?
心突地一跳,紅凝擡臉望望黑沉沉的天,搖頭。
形魂俱滅,天地間便不再有任何意識存在,還能托什麽夢?若他真的還在,絕不會讓自己冒險做這件事,他必定會立即伸手阻止自己,再慢悠悠地擡起那雙漂亮冷漠的眼睛,命令自己退開,然後他獨自上去辦好一切危險的事,自小都是如此。
可他已經不在了,這是自己唯一能爲他做的事。
紅凝低頭看着手上的木質小劍,面無表情。
對不起,我知道你不希望看到這些,但我的後世不會再有任何關于你的記憶,我不是你,不能将今生的遺憾變作來世的守候,更不能讓你白白被遺忘。不隻是爲你,也爲我的不甘,它不公平。
眼睛重新湊近窗縫,凝神,平靜地等待。
“楊兄風采學識,小弟好生仰慕,”說話間,那美公子悄悄扶上楊缜的手背,“若肯多留幾日,你我就更能盡興了。”
楊缜本已一肚子火,見狀不由面色鐵青,倏地縮回手。半夜裏忽然有人找上門談文論道,且頗有見解,他原以爲遇上人才,有心收爲己用,想不到越往後越不對,對方言語逐漸暧昧,舉止也輕佻放浪起來,初時他還勉強忍耐,隻當對方是不拘小節太過散漫,誰知越往後,對方越來越放肆,如今簡直是意圖明顯。楊振登時心下大怒,起身拱手,微笑:“夜深,就不留畢兄了,容來日再登門造訪。”
這話分明有送客之意,偏那畢公子就沒聽出來,非但不肯主動告辭,反将手扶了額頭,抿嘴笑:“楊兄急什麽,如今夜長,一個人未免寂寞,不如同榻而卧,小弟也能與楊兄解悶,如何?”
話中暧昧,楊缜豈會聽不出來?他平日裏有嬌妻美妾相伴,并無那點特殊癖好,此時見對方纏着不放,忍不住現出怒色:“小弟不慣與人同榻,畢兄請回,不送!”
聞言,畢公子幽幽歎息一聲,站起身朝他嗔道:“楊兄怎的如此絕情。”
半是撒嬌半是埋怨的語氣,加上那等容貌,端的與女人無甚區别。楊缜愣了下,冷笑:“我看你學識不錯,算個人才,誰知竟連人倫羞恥也不顧,可速速離去,免你無禮之罪。”
普通人聽到這番斥責難免羞慚,那畢公子卻不以爲然,反倒涎着臉上去摟他:“小弟一片好意,楊兄何不先依了我……”
“混帳!”想到對方同是男人,楊缜慌忙後退幾步避開,怒喝,“來人!”
畢公子拿袖子掩了半邊臉,挑逗:“這麽晚了,楊兄要叫人來瞧嗎?”
房間裏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竟沒有手下來詢問!楊缜始覺不對,“當”地抽出牆上寶劍,厲聲喝道:“你究竟是何人?”
他本就儀表非凡,執劍在手,挺拔英武盡顯威嚴。王孫公子佩劍之風盛行,他身份特殊,随身佩的恰是柄上古名劍,那畢公子被煞氣所驚,倒也退了兩步。
不知外頭手下生死如何,楊缜強自鎮定,拿劍指着他:“王虎可是被你所害?”
畢公子看了他半日,忽然輕輕一笑,揮了揮粉色長袖,迎上來。
楊缜倒是不懼,他也練過武,應付尋常賊子不在話下,于是揮劍直刺畢公子咽喉,誰知手剛送出兩分,就覺全身僵硬,再也動彈不得。
寶劍輕輕巧巧落入畢公子手上。
這等神異本事,豈是尋常人能有的?楊缜大駭:“這是……”
畢公子棄劍于地,笑嘻嘻地上前摟他,還順手摸了一把他的臉:“早知道你生得這般好看,昨日我就來了。”
楊缜急怒,俊臉上白一陣青一陣,勉強保持冷靜:“無知匹夫也敢使妖術害人,你就不怕王法?”
畢公子不答,隻管解他的衣裳。
楊缜素日剛愎自用行事獨斷,如今卻任一個男人爲所欲爲,差點氣得當場暈過去,目中幾乎噴出火:“混賬!死到臨頭不知悔改,膽敢戲弄本王!你若此時住手,尚可留得全屍,否則來日本王定要……”
“你隻有今夜,沒有來日了,”畢公子擡眸,眼睛水靈靈的,半是天真半是妖媚,“我喜歡你這種美人,可惜每次一快活,總會忍不住吃了他們。”
腦髓被吸光?竟是他吃了!楊缜猛然想起此事,驚疑:“你……是人是鬼?”
畢公子抱着他的脖子:“你猜?”
楊缜緊抿着唇,又是惱怒又是惡心,差點沒将牙咬碎。
畢公子興緻倒是很好,正要說話,卻聽得“哐啷”一聲響,身後窗戶猛然被撞開,一道輕靈的人影從窗外閃進來。
“不是人也不是鬼。”女子的聲音。
小劍原不足三寸,眨眼間竟變作了一柄三尺長劍,淩空朝畢公子劈去。
見她會武藝,楊缜先是大喜,誰知定下神一看,發現那劍竟是木頭做的,頓時失望至極。這女子言語無禮,行事更幼稚魯莽,隻身前來救人也罷了,區區木劍怎能制敵?何況對方還會妖術,明擺着要枉送性命!楊缜雖覺這女子愚笨,但對方的确是在救人,勇氣難得,無奈之下他也将先前的反感收了幾分,顧不得嘲笑,沉聲責罵:“自不量力,還不快走!”言下之意是要她出去叫趙興他們進來相助。
紅凝不答,又一劍送去,直刺畢公子心口。
感受到劍上強盛的陰氣,畢公子面色微變:“多管閑事!”說完丢開楊缜,化作一陣香風遁出窗外,口裏哼道:“來日再陪你這小丫頭作耍。”
紅凝提劍就要追,一個人影卻搶在了前面,正是楊缜。
楊振身份尊貴,十幾歲便上陣立功,文武兼備,聖眷正隆,幾時受過氣?方才險些被那畢公子得手,他便引爲平生奇恥大辱,如今妖法解除,盛怒之下,他腳尖一挑,将地上寶劍取在手上,就要追出去。
紅凝拉住他,簡短地吩咐:“你留下。”
堂堂男人竟要女人來救,楊缜本就惱怒,見她又公然對自己發号施令,更火上澆油,甩開她就走:“姑娘救命之恩,來日必重謝。”
紅凝淡淡地道:“楊公子連外頭手下的性命都不顧了?虧得他們忠心耿耿保護你,遇上這樣的主人,我卻爲他們不值。”
這話說得難聽,楊缜果然站住:“你!”
“多了你,行事反倒不便,”紅凝飛快将一道符塞到他手中,“你留在這裏,仔細調虎離山之計,有事叫我。”
說完她匆匆就要走,手臂卻被拉住。
楊缜反倒冷靜了:“此人古怪,我尚且難以對付,你……”
紅凝是真的急:“放手。”
楊缜仍扣着她的手不放,沉聲道:“待我叫上趙興他們,與你一道去。”
他原是好意,然而紅凝此時唯恐錯失良機,哪來工夫解釋,不耐煩地跺腳:“人多有用?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你最好叫他們都在院子裏别亂跑,還不快放手!”
“那人會使妖法,方才你不過僥幸驚了他,若貿然前去,那是自尋死路,”楊缜忍怒,丢開她的手,“你這女人怎的不識好歹!”
紅凝懶得跟他糾纏,使個遁術走了。
面前的人憑空消失,楊缜愣了半日,捏緊手上符咒,氣惱之下過去一腳踢開趙興等人的房門,喝罵:“一群飯桶,還不起來!”
一面符咒悠悠飄在半空,如燈籠般散發着柔和的光芒,周圍一丈以内的景物都看得清楚。這是片沉沉的桃林,殘葉滿地,紅凝緩步在林間穿行,眼睛警惕地掃視四周,雨雖停住,到處仍是濕漉漉的,枝頭不時還有水珠滴落,滑入頸間,冰涼。
那道妖氣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知藏匿在何處。
今日錯失良機,再想尋這種東西必是難上加難,紅凝氣悶,恨恨地将劍往地上一擲,方才若不是爲那楊缜耽擱,怎麽會追丢!
半晌,她逐漸冷靜下來。
事情未必那麽壞,這東西既修的邪道,報複心該很強,他逃走時曾說過會再回來,或許還有轉機,不如繼續守株待兔,以逸待勞。
心裏略安定了些,紅凝拾起劍,準備回去再作計較。
不知何時,身後一丈處站了個人。
縱然是漫長黑夜裏,他依舊那麽尊貴耀眼,錦袍繡帶生動似流雲彩霞,完美的五官,鳳眸溫雅含情。
紅凝微愣,随即笑了:“中天王好像很閑,沒事就到人間散心。”
錦繡沒有笑:“你想做什麽?”
紅凝道:“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錦繡道:“對付它,你不行。”
“千年桃妖,脫卻草木之形,遊走于天地間,性惡者喜食人腦髓,可修成邪仙,”紅凝低頭,揚了揚手上的木劍,“桃本是避邪之物,普通符咒實難對付,但我想,柏木劍或許能使他有所顧忌。”
桃木乃五木之精,可正陽氣,尋常鬼怪見之喪膽,本身就是辟邪之物,要用驅邪之法對付它談何容易,尋常道術更無濟于事,因此她白天匆匆跑了十幾裏路,特地尋了株古柏,削成一柄柏木劍。松柏号稱萬木之長,有道是“受命于地,唯松柏獨也正”,其中松主陽,柏木正好主陰,卻又得金之正氣,乃陰木中有貞德者,極易聚集陰氣,世人都愛在陵園種植此樹,也隻有它才稱得上桃妖的克星,紅凝原打算用千年柏木的,無奈時間緊迫,隻得拿百年老樹将就着用。
錦繡看了她半晌,輕聲道:“千年桃妖是九尾狐的天敵,内丹可制媚術,暫鎖九尾狐的法力。”
九尾狐媚術天然,本性屬陰,桃妖内丹至陽,一物降一物,這就是天地間的自然規律。紅凝沒有否認:“中天王是在擔心你的小舅子,所以來警告我?”
錦繡道:“強取内丹助長法力,有傷天和,這是自損功德之事。”
紅凝厭惡地皺眉,面上依舊淺笑:“什麽功什麽德,那是神仙才講究的東西,跟我有什麽關系,莫非要先積德,等成了仙,再像你們一樣把它扔掉?”
錦繡道:“三昧真火能煉人魂魄,你是在以身犯險。”
“這事我比你記得更清楚,”紅凝拍拍手中木劍,那劍立即縮成三寸左右,被收入袖底,“你内疚,無非是因爲前世欠我,但你救過我幾次,我們早就兩清了,就算我魂飛魄散,也不是你的錯。”
錦繡道:“我不能讓你出事。”
這個人,總能将話說得恰到好處的暧昧。紅凝想到之前的誤會,隻覺得好笑:“你喜歡施恩于人,我卻不想欠你的情,更不會還你的情。”
錦繡道:“是我将你帶來這裏。”
紅凝怔了怔,明白之後也不甚在意:“帶來這裏點化成仙?中天王改變别人的命運真容易,看來你欠的情不但沒少,反而更多了,連我都替你不值。”
錦繡沉默。
紅凝道:“我現在不需要你保護,若你覺得非要還了這份情才安心,那就……”
錦繡看着她,沒有表示。
紅凝笑道:“那就殺了陸玖。”
錦繡不語。
“跟你說笑呢,緊張什麽,”紅凝道,“他是你将來的小舅子,我怎麽可能真指望你去動手。”
錦繡道:“昆侖天君已不再追究。”
紅凝諷刺:“能說服他,中天王功勞不小。”
錦繡搖頭道:“北仙界與昆侖族的恩怨,鬧大了并無好處。”
“這是你們的利益關系,與我什麽相幹?”紅凝冷冷地道,“天道,人間道,都隻是屬于一部分人,北仙界有權勢,就可以保護陸玖害人之後還能逍遙法外。縱然這件事的處理結果你們全都滿意,對我和白泠卻不公平,我們失去的,憑什麽因爲你們不再追究就算了!我報仇隻爲自己,你們有能耐迫使昆侖天君放棄報仇,我卻不會接受任何威脅,白泠不會再回來,我絕對不會放過陸玖,除非你現在殺了我!”
來自凡人的、不自量力的堅持,對比敵人的強大,無異于蜉蝣撼大樹,看上去是如此的可笑,又可悲。
錦繡到底是皺眉,輕聲歎息:“我不會傷你,但也不可能幫你。”
回答在意料之中,紅凝并不失望,走到他面前,仰臉看着他的眼睛:“我需要幫忙的事你卻辦不到,那,你能做什麽?引誘我修仙?”
帶着笑的眼睛,眼底沉澱着滿滿的嘲諷。
錦繡目光一窒,沒有回避,靜靜地與她對視。很早就知道她的固執與決絕,從來都不是有意要騙她,而是因爲太清楚其中的差距。他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想助她擺脫輪回轉化,彌補當年的過失。何況,能獲得天地間的永恒,這是人間萬物都夢寐以求的事,誰料她始終不能明白。
看清那雙鳳目裏的情緒變化,紅凝如願嘗到報複的快感:“要是我一直蒙在鼓裏,将來你打算怎麽交代呢?說我早就有妻子,騙你玩?”
錦繡果然移開視線,語氣有些無奈:“你……”
“其實白泠的事,我沒怪你,”紅凝打斷他,後退幾步,搖頭,“你有你的立場,我隻是不想看到你罷了,因爲我不但不想做神仙,也不想再看到任何神仙,我更願意對着一群妖怪。”說到這裏,她轉身就走:“因爲你的内疚,随意改變我的人生,這種事情很過分,但你讓我找回了一段重要的感情,我仍然感謝你,不過,欺騙引誘我就很卑鄙了,我姑且理解爲自以爲是,言盡于此,中天王是神仙,還請你繼續出塵脫俗,别再插手我這個凡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