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三世之緣

火光在面前跳躍,下一刻,它就能讓人魂消魄散,永遠從世上消失。

急怒的聲音滿含痛意,紅凝從絕望中清醒,一顆心猛然下墜,随之而來的,是更多絕望。眼睜睜看着那人影朝自己撲來,她努力地張了張嘴,卻怎麽也叫不出,隻發出喃喃的聲音,仿佛在自言自語:“别。”

碧瑩瑩的火,擁有摧毀凡間一切事物的力量,徹底斷絕它們的根源,了斷人的輪回。

紅凝擡手想要阻止,卻仍被那股大力撲倒在地。

幽幽綠火沾上白色衣角,便迅速蔓延,最終凝集在他的心口,在他體内燃燒,看上去漂亮又詭異。

地上,紅凝立即翻身抱住他,眼見那小小火焰燃燒跳躍,仿佛同時也在煎熬她的心,或許是先前鬥法心血耗損的緣故,心頭一陣陣抽搐,疼得厲害。

白泠轉臉看着陸玖,冷冷地道:“造下殺孽,你就不怕受天譴?”

陸玖業已回神,知道這次犯下大錯,臉色也變了,手一揮,茅屋前的石座轟然倒地,四周陣法随之撤去。

“白泠!”一道白影瘋狂地沖進來。

白泠迅速直起身,伸臂将紅凝擋住,語氣帶了幾分懇求:“不要動她。”

聽到這話,白影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陡然停住,賀蘭雪呆呆站在那裏,看着他半晌,忽然微微笑了,笑得眼淚不停地流下來,她緊緊捂着胸口:“好,好,你始終還是惦記她,五千年的道行還不夠,如今什麽都要給她?”

白泠變色。

賀蘭雪伸手指着紅凝,笑着搖頭:“你不說,我就不知道麽!一樣的讨厭杏花,一樣的不愛修仙,她還能是誰?是誰?”

白泠慢慢地轉過臉,仍是什麽也沒說。

紅凝木然抱住他:“你這是做什麽?”

碧火漸旺,身體逐漸變得透明,白泠沉默半日,漂亮冷漠的臉上露出了笑意,如同火光一樣溫暖,卻又透着許多無奈與悲哀之色。

“有件事我一直沒跟你說,”他輕聲,“父王曾爲我蔔卦,你是我的劫。”

紅凝看賀蘭雪:“救他,求你們。”

賀蘭雪木然不語。

茶花!紅凝掙紮着要起身。

白泠拉住她:“小珂。”

聽到這陌生又熟悉的名字,紅凝愣了愣,轉臉看着他,神情不解。

“你不記得了,”白泠看着她,惆怅之色漸漸散去,笑意反而多起來,“我記得,當初師父帶你回來,看到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小珂。”他像往常一樣握住她的手:“總是遲了一步,當初遇上你,你便已經喜歡那個人,讓我等來世,父王說你是去報恩的。”

紅凝茫然:“什麽?”

白泠緩緩地垂眸:“第二世我找到你了,你叫小珂,你答應和我在一起,可我……卻沒有保護好你。”

“我殺了你!”賀蘭雪冷笑,“人妖殊途,你不死,他遲早也會受天劫,你死了才是順應天意!沒想到他……他竟然舍棄了五千年修行,又找到了你!”

白泠看着她的眼睛,略帶希冀。

曾經有過這些事?紅凝搖搖腦袋,竭力想回憶,卻始終隻有一片空白。

他用五千年修行換得今生,她卻已經不記得前世。

白泠沉默片刻,語氣變得愉快:“不記得才好,你已經忘記他,喜歡我了。”他伸手摸她的頭發,略有些遲疑,終是輕輕抱住她:“等了三世,我終究還是找到了你,原打算就這麽過一世,想不到你竟肯修仙,我還希望将來能與你同登仙界……”到底忍不住歎了口氣。

終于有希望在一起,他卻難逃此劫。

失望,還是忍不住的失望啊……

有涼涼的東西滴落頸間。

我修仙,卻不是爲你。紅凝心中劇痛,眼前迷蒙一片,眼淚滾滾而下,她緊緊抱住他,聲音嘶啞:“可我不記得,什麽都不記得!爲什麽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就夠了。”白泠聲音漸弱,身形越發模糊,冰與火相抗,所受煎熬更非同一般。

心火燃盡,便是形魂俱滅。

他擡臉看着賀蘭雪,做最後的乞求:“不要再害她。”

賀蘭雪看了他片刻:“好。”

白泠點頭,微微一笑:“對你不住。”

賀蘭雪也笑。

“來世便忘了我吧,省得難過,”年輕俊美的臉上升起無奈與憐憫之色,留戀,更多的是不甘。他定定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是他守護了三世也錯過了三世的女子,喃喃的聲音似在歎息,又似責怨,“五千年修行還不夠,不夠麽……”

一陣風飛過,帶來無數涼意。

面前人影逐漸消失,仿佛被風吹散了,紅凝下意識張臂想要護住,卻什麽也抓不到。

摸摸肩膀,那裏的手也不見了。

眼淚被吹幹,她獨自坐在地上發呆。

賀蘭雪轉身打破沉寂:“你殺了他。”

陸玖回過神,故作鎮定:“是他自己要代人受死,與我何幹。”

出乎意料,賀蘭雪沒有發怒,隻挑了挑眉:“你也逃不過的。”

話音落,她忽然飛身而起,化作一片濃雲籠罩在上空,擋住頭頂明朗的月光。須臾,無數銅錢大小的雪花飄散下來,落地即化。

陸玖驚:“你……做什麽!”

冰冷的雪花如同紛亂的蝶影,攜逼人寒氣,卻透着種徹骨沁心的純淨,四周隐約響起笑聲。

偷聽到他的大劫,不擇手段地逼他回去,從決定對文信下手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爲自己選擇了結局。

雪盡雲收,圓月重現,天地一片澄明,周圍景物更加清晰,紅凝仍是面無表情坐在地上,卻再也見不到賀蘭雪的影子。

陸玖似難以置信,喃喃地道:“瘋了,真是瘋了!”

遇上這種事,心情總不會好,他搖搖頭,不想再多作停留,轉身就要離開。誰知就在此時,一道紫光倏地劃過長空,緊接着大片烏雲飛來,黑壓壓地蓋住了天空。

天庭不可能這麽快就知道,懲罰更不該這麽重!

陸玖驚異,不免有些着慌,想要遁走。

雲中霹靂炸開,震耳欲聾,一道耀眼的紫色閃電劈下,其形若刀刃,看上去就是一柄巨大的彎刀,天威遑遑,縱是盤古開天辟地,也難形容比拟。

陸玖跌倒于地,驚恐且絕望:“昆侖斬神刀!”

天火爲刀,散鬼之形,滅妖之魂,斷仙之根,斬神之靈,紫色神刀毫不留情斬下,眼見就要将他劈成兩半!

忽而,一道金光自東南方飛來。

“阿玖!”女子的急呼聲。

金光如劍,伴有瑞氣,恰恰格開那柄紫刀,相撞時發出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地面不住地晃動。

金光紫電盡數消失,大地回歸沉寂。

滿天烏雲散去,周圍光線卻明亮如白晝,中間地上站着個男人,紫冠黑袍昭示着尊貴的身份,依稀竟有王者的威儀,眉挺鼻直,下巴蓄着烏黑的短髯,一雙丹鳳眼十分淩厲,其中滿是陰沉狠怒之色。

他身後跟着四個手執法器的随從,神情俱有些憤憤的。

雲頭按下。

錦繡與陸瑤并肩而立,身後跟着杏仙梅仙二人。

見陸玖安然無恙,陸瑤松了口氣,也不急着過去看他,反倒上前兩步,朝黑袍男人盈盈下拜:“北界上仙陸瑤,拜上昆侖天君。”

錦繡亦道:“天君别來無恙。”

昆侖天君不理二人,踱到紅凝面前。

紅凝擡臉:“救他。”

昆侖天君不答,目中的狠厲之色卻減掉了幾分,隐約透出一絲黯然。這個倔強的小兒子,和他的母親一樣,一樣可以做出蠢事,當初推算到他的劫數,所以強行将他帶回,誰料到他又偷偷逃出來,隻爲與這女子道别,果真天意難違。

半晌,昆侖天君擡手,就在白泠消失的地方,有藍紫色的微光聚攏,變作小小一團,緩緩飛入他袖中。

見此情景,錦繡與陸瑤互視一眼,皆松了口氣。

當然,凡胎肉眼是看不見這些事的,紅凝伸手,慢慢地在地上摸索:“白泠……”

“劫數既完,你最好忘了他。”話音落,昆侖天君已從她面前走開。

陸瑤始終規規矩矩保持着行禮的姿勢,旁邊陸玖也慌忙翻身跪好,一聲不敢言語。

陸瑤低聲求情:“舍弟實是無知,且看家父之面,求天君手下留情。”

“好得很,姓陸的小子!”昆侖天君看着陸玖,皮笑肉不笑,“小兒道行不深,倒勞動北界小輩出手教訓。”

姐弟兩個垂首不敢辯。

錦繡搖頭:“人妖殊途,本就是他命中的劫數,天君何必動怒。”

昆侖天君道:“你的意思?”

錦繡道:“陸玖确是罪有應得,當按天條處置,不若來日面見帝君……”

“小兒命喪北界九尾狐之手,本王自與他算帳,”昆侖天君冷笑着打斷他,雙眉一揚,傲氣盡顯,“你早已不是什麽中天王,區區花神也敢接本王的刀,我倒想問問昊天,當真是欺我們昆侖無人嗎?”

見他話鋒直指神帝,錦繡也不生氣,微笑:“天君言重了,昆侖族術法獨到,門徒鼎盛,能者輩出,連帝君提起也稱贊佩服,錦繡怎敢不敬。方才實是情急失手,并無他意,若天君定要責罰,錦繡認罪便是,如今隻望天君以令公子爲重,不若先行歸去,來日錦繡代爲上奏,必爲天君求得瑤池金蓮露。”

陸瑤何等聰明,忙道:“北界願奉上靈泉一盞謝罪。”

昆侖天君尚未答言,一随從怒道:“殺子之仇,竟要天君就此罷休?”

“原是失手,天君何必與小輩計較,反倒誤了大事,”說到這裏,錦繡歎息,“聞夫人隻此一子,天君不看錦繡的面,也該……”停住。

昆侖天君果然遲疑,臉色陰晴不定。

錦繡道:“天君敢是信不過我?”

九界之水極爲難得,六界交情都好,最難求的便是瑤池金蓮露,昆侖天君明爲臣子,底下卻與神帝成分庭抗禮之勢,本就擔心神帝會爲難,如今見他肯主動應承此事,昆侖天君思索再三,終是揮袖,冷冷地道:“叫陸展去昊天跟前候着,本王再與他理論。”

紫氣升起,五人駕雲而去。

事情總算平息,陸瑤轉臉看錦繡,嫣然一笑:“今日幸虧有你,想不到阿玖竟闖下這等大禍。”

錦繡道:“幸好尚能補救,須速速帶他回北界。”

陸瑤點頭,低聲責罵兄弟。

見紅凝仍坐在地上,錦繡走過去俯身扶她,輕聲道:“好了,起來。”

“我不記得了,”紅凝推開他,雙手仍是在地面胡亂摸索,終于痛哭出聲,“白泠呢?前世,今世,我爲什麽不記得?什麽都不記得!”

錦繡道:“他動了凡心,自當曆劫,此乃天意。”

紅凝不理。

“怎的還不明白?”錦繡強行要拉她起身,安慰,“世間萬物都有循環轉化之規,你何須難過。”

“那又怎樣!”紅凝掙紮,“循環轉化,我去哪裏找他!我呢!”她忽然轉向陸玖,恨恨地道:“今天不是白泠,灰飛煙滅的就是我,殺人償命!”

錦繡道:“一切自有定數,你不明白。”

紅凝冷眼望着他半晌,道:“你爲什麽要爲他說情?他本來該死,你爲什麽要救他!”

錦繡不語。

陸瑤眼波微動,上前作禮:“舍弟确有不是,陸瑤代他向姑娘賠罪,姑娘且看在中天王的面上,饒他這次吧。”

紅凝已知道中天王是誰,冷笑:“神仙也講人情,賠罪就能讓白泠回來嗎?你是誰,我爲什麽要看他的面子?”

陸瑤莞爾,也沒解釋。

杏仙怎會錯過讨好的機會,嬌聲道:“這是北瑤天女,也是将來的中天王妃。”

紅凝倏地看向錦繡。

錦繡沒有避讓,隻是看着她的眼神黯了許多,其中的歉意清清楚楚。

仿佛對着面鏡子,照得心中一片雪亮,紅凝忍不住低頭笑:“原來都是我自作多情。”

她緩緩地站起身,整了整衣衫,這才擡眸又看着他:“中天王不用内疚,你并不欠我什麽,都是我欠你的,閉關實在無聊,那些藥難吃得很,我竟堅持到今天,奇怪。”

空空的地面,什麽也沒有留下。

眼淚終于再次滾落。

“他一直以爲,我修仙是爲了他,”紅凝搖頭,轉臉看着陸玖,語氣很平靜,“我絕不會放過你!”

那目光太狠,陸玖不安地看姐姐。

紅凝收回視線,冷冷地道:“天意?我隻相信善惡終有報,有北界王罩着,有你們袒護,妖狐就能随意殺人,連天劫也不怕,什麽仙界!一樣的勾心鬥角徇私枉法,比人間還惡心!是我糊塗了,那種地方怎會有我想要的東西!”

錦繡道:“你……”

清脆的響聲打斷他,玉簪一折兩段,被擲于地上。紅凝後退幾步:“我紅凝在此立誓,今生後世,永不修仙,否則下場形同此簪,叫我魂……”發不出聲音了。

語氣堅定,暗含嘲諷,發誓的人一如當初那般決絕。

錦繡俯身拾起兩段玉簪,輕聲道:“總是輕易爲别人發這樣的誓嗎?”

凡人的感情,他這種神仙怎能理解?紅凝看着他,漸漸地,唇角彎出淺淺的弧度,變作一抹嗤笑。

她不再理會他,轉身回房。

杏仙碰碰梅仙:“那就是昆侖天君與凡人所生的兒子?”

此事天庭明令禁止再提,但當年鬧得沸沸揚揚,豈有不流傳的,一萬多年前,正宗神族與昆侖神族争擁天庭之主,分别是昊天帝君與昆侖天君,兩族祖師約定互不插手,讓二弟子闖天劫,能者爲尊,誰知就在這當兒,昆侖天君卻私自娶了一個姓聞的凡間女子,神與人怎能相戀,終于沒能度得天劫,至使昊天帝君坐上天庭之主的位置。

昆侖神族失敗,此事原該到此結束,不想後來又牽扯出另一件秘密。

當初昆侖天君爲避劫,特意閉關修行,卻不知是誰暗中将那名女子送上了昆侖山。

得知此事來龍去脈,昆侖祖師立即蔔算,果然是正宗神族的人,一時大爲震怒。昆侖天君與昊天帝君都是各自族中首屈一指的人物,除了兩派祖師,誰能知道他們的命數?因此他認定是正宗祖師指使,有違當初互不插手的約定,率部族登門質問,兩派險些在南天門打起來。最終,錦繡主動站出來,承認自己無意窺得天機,不慎洩露,引得部族動心設計。正宗祖師得知,當即削去他天神之位,貶爲花神,算是勉強給了昆侖神族一個交代。幸虧錦繡人緣甚好,能算出昆侖天君的克星,足見法力了得,昆侖天君也有些佩服,此事才平息下去。

從天神被打回上神,昆侖天君重修五千年,晉升天神時又險遭大難,那位聞夫人爲平息族中怒氣,保住天君的道行,主動去了天火麒麟處,落得灰飛煙滅的下場。

梅仙本不喜杏仙,但提及此事也不免動容,垂首道:“想不到昆侖天君難度情劫,如今他的兒子也……”

陸瑤蹙眉,見錦繡站着不動,立即瞟杏仙。

杏仙領會,忙上前勸道:“神尊大人數次點化,已盡了主仆之情,是她自己冥頑不靈,與仙道無緣,何必再枉費心思。”

陸瑤也過去扶住他的手臂,柔聲:“你還有兩年就要晉升天神,天劫将臨,若總被這些俗事纏身,帝君與我……很是擔心。”垂首。

錦繡默然片刻,點頭,帶四人駕雲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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