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懷仁這時已有得半歲,與其父汪永昭時常形影不離,汪節度使也已學會換尿布,而汪懷仁膽子大得很,被他父親粗魯地放到膝蓋頭趴着,扯他的褲子,他也咯咯笑個不停,手舞足蹈。
汪永昭要是帶他去書房,把他的提籃放到書案上,他能翻半個身,把夠得着的書本往他的籃裏拖,要是被發現制止了,他睜着大眼睛就對着人咯咯大笑,笑得讓下人什麽都管不得了,隻顧得着跟着他一起笑。
汪永昭那幾個心腹,每每看着這個小公子,就算是學着他們家大人冷着張臉常年無表情的,也愣是能笑得鼻涕泡都吹得出來。
汪永昭很是寵愛懷仁,比當年對懷慕有過之而無不及,幸好懷慕這時被兩個老師抓着日日背書學學問,無法再日夜纏在父母的身邊,自然也就沒有了閑暇吃弟弟的味。
懷慕被兩位先生抓了去,懷仁時常被汪永昭帶去前院,過得些許日子,張小碗就發現自己是閑下來了。
頭兩天她還盼着汪永昭把懷仁還回來,過得幾日,見汪懷仁帶兒還真不是一時之趣,她便又随得了他去。
如此時日一久,汪懷仁與得汪永昭日漸親密了起來,到了十月中旬這天,三人在廊下坐着的這個早上,張小碗逗着他說話,一直愛呀呀說話的汪懷仁便喊出了“爹爹”兩字。
當時汪永昭正在看書,聽得兩字,稍驚地擡起頭,這時汪懷仁便朝他笑,還朝他伸出了兩手。
汪永昭便抱了他到懷中,低頭看得他道,“再叫聲爹爹。”
“爹爹。”汪懷仁從善如流,手彈腳跳地歡舞着雙腳。
“叫娘。”
“呀,呀……”汪懷仁便不會再說了,眼睛卻朝得張小碗看去。
張小碗微笑,道,“怕不能學得這般快,再過得幾日,就學會叫了。”
汪永昭朝她點點頭,“這幾日你多教教。”
他知她一直教懷仁說的都是“爹爹”二字,她的知情識趣他早已知曉有多讓人沉醉,但次次都落到了身上,才知心中到底是有多舒坦。
如此,她想要的,他便給了她就是。
“是,知了。”張小碗笑了起來,看着他抱着懷仁,伸出手指頭讓他去舔,她便又微微笑了起來,伸出手拿過他的杯子,嘗了嘗杯中的黃酒,覺得有些微冷,便倒了,重倒了杯溫熱的。
“您喝口溫的。”九月過後,十月的邊漠就要開始冷起來了,大夫說汪永昭的身體這兩年要注意些,免得再舊病複發一發不可收拾,張小碗就多留了個心眼,提前預防了起來。
“嗯。”汪永昭接過,一口抿了那小半杯黃酒。
汪懷仁在他懷中這時對他又咧開嘴角咯咯笑,那輕脆的聲音聽得張小碗也忍俊不禁,“怎地這般愛笑?”
這活潑至極的性子,也不知是随了誰的。
“愛笑便好。”汪永昭抱着懷仁坐到膝上,看着他清秀的小臉,還有那黑亮的眼睛,他的嘴角也微翹了起嘴,嘴間淡淡地道,“笑起來甚是好看,誰都比不得。”
他一臉自滿,看得張小碗搖頭失笑。
十月初,京城中來信,說是汪觀琪的病情穩了下來,隻是神智已全然不清了。
張小碗知她送去的那道方子已有了效應,汪觀琪還拖得了兩年。
其實汪觀琪死了才是解脫,那送去的方子與藥,不過是多折磨他兩年,可是這當口,他死不得,張小碗便先出了手,免了汪永昭做決定。
要是人做了壞事真有報應,想來報應到她這惡媳身上的,要比報應到親身兒子身上的要輕些罷。
這年到了十二月,懷仁爹爹娘親都叫得清晰之際,張小碗還是沒有收到汪懷善的信。
又快要過年了,張小碗都算不清這是懷善沒在她身邊過的第幾個年了,有些事她不想去深想,怕自己越深想便越拔不出來,隻得把盼望壓在心底,一如既往地過着她在内宅的日子。
靖輝五年正月,靖皇派人請來賞了汪節度使百兩黃金,一把寶刃,道汪永昭護邊有功。
***
這年二月,懷仁周歲,抓周之日,他抓了汪永昭的寶劍,印章,還有那文房四寶他也全抱到了懷裏,爬去汪永昭那,把什物往他爹爹懷裏揣,便連得汪永昭搭置在桌上的茶杯,他也抓來,見他爹爹的胸前着實裝不下東西了,便往他的袖中塞。
這讓圍在他周圍的那些他父親的心腹大将,還有家中的管家婆子都笑得合不攏嘴,張小碗也着實被小兒逗得差點笑岔氣,朝得萍婆笑道,“這般年紀便什麽都要給他爹爹,怕是再也不會與我親了。”
她是戲谑之言,身邊這一年長了不少智慧的懷慕總算是聽出來了,便配合着搖頭歎息道,“娘,你且放心,來日還有得我與老虎哥哥孝敬您,懷仁便讓了爹爹罷。”
汪永昭一聽,瞪了他一眼,吓得懷慕吐着舌頭把臉埋在了他娘的袖子中。
張小碗忙愛憐地伸手抱住了他的頭,朝得汪永昭笑道,“您莫吓他。”
這時懷慕擡起頭,朝得他爹爹笑,汪永昭見狀便緩和了臉色,朝他伸出了手,把二兒也抱到了膝蓋上,把自己的寶劍塞到了他手裏,與他道,“也是你的,可知?”
懷慕當即點頭道,“懷慕知道,爹爹放心。”
靖輝六年,邊漠的寒冬過去後,四月汪永昭帶得了張小碗又去滄州的山中打了一次獵,看了滿山開遍的野花。
回來後,張小碗卻日漸沉默了下來。
從去年的七月到現在的五月,隻差兩月就已是一年,但懷善卻是一封信也沒有來。
汪永昭道進南疆之後,朝廷在那方無驿站,便是有信也送不出來。
張小碗拿這話說服了自己大半年,但這些時日,她卻是無端地寝食不安,眼皮直跳。
五月初七那日清早,她失手打碎了給汪永昭泡的參茶,她便扶着桌子坐了下來,對剛她伺候好洗漱完的男人平靜地說,“懷善定是出事了。”
說罷,她又朝他淡淡地說,“您幫我去叫一聲老大夫。”
汪永昭聽得眼睛一縮,起身朝她大步走了過來,隻得三步他就站在了張小碗的身前,然後,他怆然地伸手,扶住了她往他身上倒的身體。
瞎眼大夫匆匆而來,喂得她含了救心丸,又叫婆子讓他教的方式按壓她的胸口,半晌過後,張小碗才清醒了過來。
她睜開眼,眼淚就自她的眼角流下,她伸手把坐在她身邊的汪永昭那手拉在了臉上,蓋住了眼睛,泣道,“他定是出事了,您幫我想個法子探個信罷,妾身實在是受不住了,夫君,我這心裏實在是受不住了。”
“定會無事,過得些許日子,定會讓他寫信給你。”汪永昭低得頭,把她小心翼翼地抱在了懷中,口氣暗然道,“莫哭了,你哭得我心口都疼了。”
***
這年的九月,萬裏之外的汪懷善送來了信,還帶來了兩張虎皮與懷慕做他八月生辰時的禮。
信中,汪懷善告知他娘,他一直帶兵呆在大山内捉拿敵國首領,五月底才出的山,這才派親兵來與她送信,望她原諒他的不孝。
除此之外,他還說了一些山中的見聞,他洋洋灑灑寫了二十張紙,把他見過的那些稀罕物什都寫在了紙上,但一字也沒提他帶兵行仗的兇險,也沒提他有沒有出過事。
他與她寫信,從來不提危險,張小碗是知曉的,現下見得了他親筆寫的信,她這心也是算下放了一大半。
能寫信,還寫得這般多,就算是出了事,想來現在也是無礙了。
等心情平複後,她便也清醒知曉自己的這一舉,讓汪永昭爲難了。
從西北到南疆,有那萬裏之地,哪怕有得三四月時間,可這一來一回,也不知跑死了多少馬,替她找到人寫信,又不知是花了多少功夫。
可汪永昭還是爲她做到了。
莫管這是什麽情,張小碗都知這次是她欠了他的。
他們之間,走到如今這地步,她與他的帳已是徹底算不清了。
算不清了,那些過往便也更模糊了起來,張小碗面對着汪永昭比之以前多了幾許坦然,沒有過去那般嚴陣以待,就像在對待一個摸不清底盤的合作者,現在的她對着汪永昭便自然了幾分,與得汪永昭說起話來,便也多了幾分她與得孩子說話時的親昵,照顧他起來,用心也多了兩分。
汪永昭對此似有察覺,但從不提起。
這年十月天氣驟然嚴寒,汪永昭背上舊傷複發,張小碗燒了極熱的火坑,拿着熱油與他推拿肩膀,又依着瞎子大夫的法子仔細地替他紮針,過後,又拿了厚被裹了他的身邊,又讓得七婆叫人把燙水搬去浴房。
她忙裏忙外,直到汪永昭沐浴洗淨那一身虛汗後,她這才松了口氣,跪坐在床上,拿着幹布替裹着被子的汪永昭拭濕發。
“過得明日您就無事了……”張小碗輕輕聲地與他說。
“給我口酒。”
“剛紮完針,喝不得呢。”
“何時才喝得?”汪永昭回過頭不快地看她道。
“明早就喝得了,”見汪永昭那張染了風霜的臉上有些孩子氣,張小碗笑了起來,“給您燙一大壺,還煮紅辣子的羊肉鍋與您下酒喝,您看使得?”
第二日早間,汪永昭看着他的那壺酒,很有先見之明地掀開了壺蓋,對得張小碗闆着臉道,“你又騙我,這才半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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