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餘氏不是個蠢的,她跟張小碗處事這些年,自信也多少知曉一些張小碗的脾性,也知隻要安安份份,規規矩矩地做事,事後,她斷不然少了你的好處。
這下,眼看着張小碗是不想管外面的那些個事,汪府這邊,她也少不了一些人的拜托,但她還是咬緊了牙關,萬萬不敢松口答應幫忙,也不敢真上尚書府幫誰說話。
她還清楚記得二嫂汪杜氏是怎麽丢的這掌家夫人的身份。
實則張小碗關在府裏也沒閑着,倒不是後院的姨娘又給她找事做了,而是汪永昭不知從哪鬧來的養顔的方子,内敷外敷的一大堆。
另還給她找了個女侍醫來日間來侍候她,說是皇帝賞的。
日間這女侍醫就圍着張小碗的那張臉那雙手轉,晚間汪永昭一回來,就着人把人送回去,頗有用過就扔的意味。
過得幾日,張小碗的臉被弄白了一丁點,得了女侍醫的喜報,用過晚膳,淋浴時分,汪永昭抱着人在浴桶仔細看過後,竟皺了眉,“怎還是如此?”
“嗯?”張小碗疑惑。
“沒見得哪好看。”汪永昭淡淡地道,“還是那眉眼。”
張小碗聽得笑了一笑,沒說話。
汪永昭見她無甚反應,便摟了她,又行那事,待事畢,他伸手去夠了幹布過來,給她擦臉上的水漬。
他擦得甚是輕柔,張小碗閉着眼睛,笑着輕聲地問,“除了公主郡主嫌我老,難不成,您也嫌我老了?”
汪永昭聽得手一頓,那眉頭都緊擰了起來,這時,他看得睜開眼睛的婦人,這時眼睛亮亮的笑看着他,他這才冷哼了一聲,不屑地道,“你自來就醜死了,還用我嫌?”
“是啊……”張小碗聽得也感歎地發出歎聲,“真醜。”
說着擡起手,就着那圓形油燈發出的光打量着自己的那雙還是有着薄繭的手,再輕輕地一歎,滿臉噓唏。
那一聲輕歎,卻歎得汪永昭的心口無端疼痛了起來,他看着那雙眼,半晌都忘了收回眼神,竟也似看傻了一般。
張小碗轉頭時,就是看得他一臉的怔忡,那一刻他難得的凝神,竟讓她恍惚了一下。
他的心思,她豈能不明白?不過就是不想讓别人說她老罷了。
他對她的好,她也是條條心裏都有數,但不管說她鐵石心腸也好,還是無情愛之心也好,她還是對這就算年過四旬,也愣是還是英武不凡的男人心思波動不起來。
她隻知,她要當好她的汪家婦,裏外的人都要照顧妥當了,汪永昭自然虧待不了她,也或者爲此,他或許還會爲這樣的她繼續沉淪下去。
她對他的好,換回了他對她的好,這樣的關系其實更牢固一些,日後,不管如何,隻要她不做那出格之外,她比之他愛過的女人們的下場都會要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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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永昭這段時日都是早出晚歸,但他起得再早,張小碗也是會在他尚在練武的寅時起床,去廚房給他做得一鍋糙米粥,再添三個饅頭,再清炒三兩的牛肉給他食用。
如此,哪怕一上午汪永昭都在練武場上跟人比武,這肚子也是餓不着。
她又給他新做了一套勁裝出來,這日早間在他練武後給他穿上,她端詳了一下,笑着與他道,“您穿着甚是精神。”
汪永昭摸了摸身上柔軟的衣料,點了下頭。
用膳時,他看得那婦人拿着帕着掩着嘴,一口一個哈欠地打着,他終還是開了口,道,“回床歇着去。”
“不忙,”那婦人又打了哈欠,才放下帕子,與他淡笑着輕言道,“待送您上了朝,我自會去補上一覺。”
汪永昭也知她會如此,待他問了,他也聽她說出來,他心裏就好過了,便不再言語。
那婦人送她到院子口便不動了,給他整理了身上的衣裳,又給他理了理披風,笑而不語地等着他走。
汪永昭走至那道院前的石闆路,兩邊都是她養的花草樹木。
這些平時在山林野地間易見的東西一向長得過于旺盛,不過幾年,就把這幾畝地全長出了茂盛之态,那生機盎然的樣子在這還亮起的夜間都有幾許歡天喜地之姿。
就像那婦人一樣,悄無聲息地,就把她長在了他的心上,無法拔除,讓他想起她時,哪怕知曉她的心裏不是全然裝的他,他還是想笑笑。
走到盡頭,親兵就候在門的兩邊,他回過頭,還見那婦人還在那牆下的燈籠處,看得他看她,她朝他揮了揮手帕,催促他走。
汪永昭便又翹了翹嘴角,帶着他的人,自去那朝上沖鋒陷陣。
當今皇帝,他現在就想把丞相的右手禦史大夫給生生折斷了,他要是不沖上前去幫他一把,這皇帝就能讓他的日子不好過。
内宅裏,那婦人才得了些許安甯,她說的那個“我們的懷善”,确也是他們的孩子善王也還在夏朝内突擊遊兵,他隻想她養好了身子,再給他多生兩個兒子就好,那些不應她多操心的,他自會替她免除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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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世事多變,不管這廂汪永昭想得有多好,替他宅内的婦人操了多少的心,但涉及張小碗的風波還是來了。
這時坊間把當年張小碗在葉片子村的事傳了開來,說她當年曾被那袒胸露腹的乞丐出言調笑過,說她是當年被汪家趕出來的罪婦,不得公婆歡喜,也不得夫君恩愛。
而那乞丐,在那天就在京城到處跟人說,他摸過現今兵部尚書夫人的手,言談間神色□,舉止放蕩,聽得那看者之人甚是厭惡,又滿是驚奇。
過不得多時,汪永昭就派人把他捉拿了去,但張小碗曾被乞丐調笑過的名聲卻在京城裏傳開了。
這實則不是張小碗的錯,衆人大概也皆知這乞丐也是讨人嫌得緊,但也還是覺得這汪大夫人也是個不甚幹淨的婦人,覺得這樣出身不好,品性不佳的婦人不配當異姓王善王的母親。
爲此,汪永昭怒得讓人放狗把那捉來的乞丐活吃了,也派人回了府裏,叫下人都把嘴都牢牢看住了。
哪想,還不得兩日,這天尚還在早上,他正在兵部之時,就聽得家中下人來報,說夫人穿好了诰命夫人的衣裳,去宮中見皇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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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尚書府,除了萍婆子,張小碗沒想用過哪個仆人,她弄不清楚這些人的身家背景,心思幾何,而對于她弄不明白,自然也就全不去信,她信的,都是她多少能了解一點的人。
所以,給她院子裏送廚房的菜的人都是胡家村的菜農,這天那過來送菜的婆子慌得連擔子也沒挑過來,便給她報了坊間傳言的信。
張小碗送走她,在當堂坐得半會,就毅然去換了衣裳,拿了靖鳳皇後給她的那枚私玉去宮中見人。
一到宮牆中的偏門,她通報出聲,那守門之人驚詫得眼睛都瞪圓了,猶豫得半晌,卻是擡了步,幫她通報去了。
不得多時,竟真有太監領了她前去,張小碗心裏多少算是有點底了。
待一見到了皇帝,給他行完禮,磕完禮,她就把私玉給上貢了上去。
她低着頭,那上方的人說道,“汪張氏,你可知你未被傳召就私闖宮門,那是大罪。”
“臣妾知……”張小碗聽得默默掉淚,“可臣妾不來,善王就快要沒得母親了,我家夫君就沒得夫人了,皇上您不知……”
她正要把準備好了的話哭訴出來,哪想,那上頭的男人竟打斷了她的話,像是疲憊地道了聲,“罷了,朕知你爲何來的……”
“皇上。”張小碗那先前還有七八分主意的心頓時便不安了起來。
“你給朕說說,這皇後的私玉,皇後是如何給你的?”
張小碗聽了,猶豫了一下,終是苦笑了一聲,便把實情說道了出來。
“當年,您還在雲滄征戰之際……”張小碗吞了吞口水,緩和了一下幹澀的喉道,但她這時說出來的話還是啞的,“皇後還是您的王妃時,她有次發了高熱,夜間派人拿了私玉讓我去請一位白須大夫,臣妾給她找着了人,也領着去了,當時那大夫不肯開藥,被王妃拿劍指着他,這才逼得他開了方子,當夜王妃立時燒退,那大夫說要寫信與您,便被王妃殺了。”
說到此,張小碗手撐着地面好一會,聲音才繼而劃破了這靜寂無聲的殿堂,“當日清早,我看着王妃在着衣,便上前還她還尚在我手中的玉,可她道,就讓妾身幫她拿着……”
“那時,王妃說讓我暫且先幫她拿着,好讓妾身到時能提醒她,她這一生到底殺了多少無辜之人。”說到後頭,張小碗也聲音也灰暗了,冷冰冰的沒有一點感情,“那日,王妃進了宮,後來,臣妾聽聞那時的皇後說王妃臉上白粉撲得過多,害得她犯了咳嗽,便罰王妃跪了一天的冰磚……”
她說罷此言,那廷上的人這時咳嗽了一聲,不得眨眼,就聽得大太監朝着門口喊,“快叫禦醫,快,快快!”
張小碗沒有擡頭,當好幾個人沖過來時,她跪到了一邊,從他們的言語中,聽得這皇帝是吐血了。
聽得他吐血,張小碗的心是冷的,但眼角無端地掉了淚。
當年的靖王妃,爲了靖王,明知活不過五年,也非得吃了那藥爬去皇宮給那時的皇後羞辱,難道圖的就是時至今日,她最愛的男人爲得她吐血一翻麽?
她在地底下,是好過,還是不好過?
而她當年幫了靖王妃一把,沒料想,她也是得了報應一般被陷在了局中,她終要走一步險棋,她才能确信她會扳回一把。
可她拿着這私玉來了,話沒說出口,卻聽得皇帝吐血的這一翻,她卻又覺得她太累了……
張小碗縮在一張椅子旁低着頭跪着,聽得來往匆忙焦慮的腳步聲,她突然覺得無所謂了起來。
也許,她現下死了,現在還戀着她的汪永昭無論如何也會幫她看住懷善,而懷慕自然也會得到他的愛護,待些許年,時間久了,他心口又有了美人,她的懷善也會在嘗遍痛苦之後,靠着一身被鐵築起來的傲骨總會再次站起來,他會有他的妻子,他會有像他一樣聰慧至極的孩子,到時,世事就又是另一翻模樣了。
有沒有她,其實沒那麽重要的,因爲待到這頭的傷心過去了,人該是如何就會是如何。
就像現下的皇帝,就算爲了舊事吐血又如何?待回過頭,他依舊在當他的皇帝,往日靖王妃對他的深情,也阻攔不了他去抱新的美人。
誰都是那般重要,但說透了,誰也不是那般重要罷?人再痛苦,也總是會好好地活下去的罷?
張小碗自嘲地笑了笑,那一刻,她萬念俱空,奄奄一息地垂着頭靠着椅腳。
但卻在這時,一個輕輕的腳步靠近了她,待那人一蹲下,那龐大的熟悉氣息籠罩她時,她猛地擡起頭,訝異地看着眼前那早間她還用手撫過他硬朗輪廓的男人,說出口的話竟有些結巴,“您……您怎地來了?”
“嗯,我來了。”汪永昭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把身上的披風解下,披到了她的身上。
身上的披風還有着他身上過熱的溫度,張小碗便輕笑了起來,輕輕地道,“您也是個傻的,這都快六月的天了,這披風隻是早間讓您披在身上,免得身上沾露水的,怎地這般時辰還穿在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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