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的将軍打了勝仗,那往京城趕考的書生沿路對此津津樂道不止,待過了這個歇腳的鎮子,離京城不遠了,那聲音便歇停了下去,這些遠道而來,中途結交的學子也不再一路談笑風生了。
在進京趕考,還有往京城那邊辦事的人群中,一個拉着牛車的高大漢子“噓噓”地喚着他的牛走慢兩步。
這時牛車那滿是灰塵的布被掀起,一個十三歲模樣的小姑娘探出頭朝他喊道,“大哥,大哥,這還有多遠啊?”
這大哥,也是從大鳳朝的南方那邊出來的張小寶聽後,那形似牛兒的牛眼一瞪,用着家鄉話朝她訓斥道,“姑娘家家的,别老出頭。”
說着,按着她的腦袋把她塞了回去,又掀着簾子對着裏面的劉三娘喊道,“娘你管着點,小姑娘沒個姑娘樣子,回頭大姐見了,準得訓她。”
“大姐才不會,”那張小妹聽到此言,那剛坐到牛車上的屁股又彈了起來,她像個小辣椒一樣地朝着他的大哥氣憤地說,“大姐隻會抱我,給我肉吃。”
說罷,朝她大哥揚了揚握着的拳頭,一臉氣憤不平:“你莫哄我,我全記得。”
走在另一邊的張小弟聽了,慢吞吞地抽了牛兒一鞭子,便回頭朝妹妹好聲好氣地說,“小妹莫大聲,大姐喜歡知禮的人。”
那張小妹聽罷此話才蔫了氣,身子往後一揚,靠在了她娘的小腿上。
這時劉三娘顧不得他們兄妹拌嘴,隻是憂心地往後看着那裝着什物的麻袋,對張阿福小聲地道,“也不知那些臘肉閨女喜不喜歡?”
他們盡管一過完年就趕路了,但越到北邊,這天氣就越是熱了起來,這上百斤的臘肉盡管薰得好,但味兒這幾日似乎重了些,劉三娘着實有些着急,怕壞了,就沒得什麽給閨女吃的了。
“無妨的,無妨的。”張阿福嘴拙,隻得拿着“無妨的”翻來覆去地說。
這時馬車外,那與大哥一道牽牛車的張小弟爲了安心,探頭對他大哥道,“大哥,離咱姐家是不遠了吧?”
張小寶點着頭,笑道,“不遠處了,娘舅說的那葉片子村就在前面一個村,我問過的,再趕半日路即到,到時再近點,我們去問問細路就知曉了。”
張小弟嘿嘿一笑,整了整身上早上剛換上的新裳,便對張小寶問道,“你看我這衣裳齊整不?”
“齊整,齊整。”張小寶又連連點頭,也着眼打量了下自己過年時才縫的新裳,這衣裳現在穿着雖然熱了點,但勝在嶄新。
大姐見了,見他們穿得好,心裏也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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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舉家而來的張家老少正在路中時,這邊葉片子村的汪家堂屋裏,張小碗與汪永昭隔着一張桌子面對面地坐着。
大鳳朝用了兩年戰勝了夏朝,得來了夏朝萬兩黃金的上貢,這京城裏外的平民百姓說道這事時滿臉的喜悅,就好似那黃金入了他們自家一般歡欣。
而汪家,那汪韓氏一得了她家四個兒子都受封的消息,尤其大兒子受封爲正二品的總兵後,癱在床上的她都能下地走兩步了。
汪家在京城的宅子也賞了下來,那靠近忠王府的宅子有大小八個院落,足可以讓汪家的人一人占一個了。
汪韓氏劃算了一翻,把前面一個院子和後面一個院子,分别給了老爺和大兒子當前院處理公務,剩下的六個,四個兒子再加上她與老爺,一共占了五,剩下的那個小院子,則先由那不争氣的丫頭住着。
那張氏說她不會跟着進京入邸,汪韓氏聽罷此話心裏冷笑不已,心道這話她說得還算識相,要不,待她給總兵兒子納了那門當戶對的妾,生了兒子之後,看她還容不容得她在汪家作威作福。
這廂汪家的人都搬入了京,連帶那奴仆也全搬走後,在公事中抽空的汪永昭趕到了這處小宅,跟手裏還忙和着針線的張小碗大眼瞪小眼。
這婦人,竟還跟以往那般冷硬。
“大公子走罷,”張小碗替兒子的新夏衫又縫了兩針,擡頭對汪永昭不急不緩地道,“給二公子他們打聽的事已在紙上了,您估摸着要是差不多,找媒婆上門即可。”
汪永昭聽得皺眉,眼睛又瞥過那信封,不過這次他伸出手了,抽出紙張快速地看了起來,見那剛勁有力的字把那打聽來的姑娘家的父兄,還有母系來曆都一一寫道得很清楚。
看罷他合了紙張,裝回了信封,随口問道,“這字小兒寫的?”
張小碗點點頭。
“你不是要讓他認祖歸宗?”
“日後要用得上了,自會來叨煩大公子。”
“他也是我的兒子。”汪永昭聞言不禁怒拍了桌子一下。
“嗯,沒說不是。”張小碗面色平靜地看了他一眼,依舊縫着她的衣裳淡淡道,“日後待他有了出息,誰能說他不是汪家的子孫,您的兒子,不是嗎?”
“你……”汪永昭又大拍了下桌子,“你這無知婦人,這事豈是你這婦道人家說什麽是什麽的?你趕緊給我收拾好了包袱,立馬上馬車!”
張小碗看着那被拍得震動了好幾下的桌子,還不待她有什麽反應,門邊這時就響起了道嘻笑聲,一道清亮的聲音這時響起,“喲,汪總兵來我家吓唬婦道人家了呀?”
說着,那長得跟汪永昭的臉相似的孩子幾個大步就走了進來,在隻隔了三步遠時,他一步并做了三步就竄跳到了張小碗的身邊,在他娘身後抱住了他娘,撒嬌地問張小碗道,“娘,你可給我做好了粟餅了沒有?”
張小碗微皺了眉頭,“不是說好明日空了再做嗎?”
汪懷善一拍額頭,“哎喲,我的個娘,這不,我被總兵大人給吓着了,腦袋一下就傻了,你可要諒解我。”
張小碗被他說得哭笑不得,失笑搖搖頭,開口和對面的人溫溫和和說道,“大公子且去吧,該是您的跑不了,不該是您的,也還是别記着的好。”
她嘴角帶着笑看向了汪永昭,但眼睛卻是冷的。
她在他打仗的這兩年,護好了這上上下下的一大家子,連汪韓氏她都找了法子讓她的腿好上了一點,盡管那汪韓氏不領情,但她确實還能多活幾年,也識了些不添亂的道理,不會在汪家這幾個男人往上爬的正好時機病死添亂,也不會出外拔扈到不給她這個兒媳臉看,她能做的,都替汪永昭做了,汪永昭要是不識好歹,那他們這買賣,汪永昭就要做言而無信的那方了。
她看了看汪永昭,随即,把視線放到了那信封上。
汪永昭也看了看信封,見她真是如此不識好歹,隻得冷冰冰地看了眼她,随後連那小兒也不屑再看,拿起信封的他起身大步離去。
汪懷善看着他離去,等他出門的聲音響起,他馬上跑到門邊,把大門關上,這才跑回來,亂拍着胸脯跟張小碗說,“可吓死我了,我還以爲要跟他打一架,才趕得跑他。”
他現在知曉了不能自個兒去打汪永昭的道理,老想着出人頭地再削汪永昭一頓,現下就怕汪永昭激得他發了火,他怕狗子都攔不住他,就把那汪永昭狠狠地打一頓。
現在汪永昭自個兒走了,他再高興不過了。
“好了,去洗洗,娘就去給你做飯……”張小碗笑了起來,起身牽了他的手,帶着他去了後院。
她預料汪永昭會來一趟,所以今日無事,就在這前院候了他。
那男人也不出意外真來了,不過,她該做的事都替他做了,這汪家日後的繁榮與她無關,這以後内宅的爛攤子更是與她無關。
她隻要她的兒子有個身份即好,隻要汪家無人欺壓他,汪永昭能給他三分臉,汪家的人隻要不添亂,她的小老虎的功名,日後自有他自己來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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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入夜,前院起了啪啪作響的拍門聲,驚了在樹上練倒立的小老虎。
小老虎在幾棵樹上連吊了幾吊,爬到靠近前院的那棵樹上時,驚奇地看到了好幾個穿着跟他們這邊的人有點不同的人,此時站在了他家的大門前。
他們一起在說着什麽話,小老虎豎着耳朵聽了好幾下,頓然驚了,随即他想都不想,猴子一樣地飛快從樹上吊着跳着跑回了後院,到自個兒院前的那顆樹前跳下時,還沒到門邊,他就邊沖邊喊,“娘,娘,不得了了,來人了,那裏來人了……”
這時點着油燈在看書的張小碗以爲是汪永昭帶人來了,她想都沒想就放下了書,一臉沉穩地大步走到了門後,欲去拿那弓箭。
哪料,這時小老虎已經跑到了她的身邊,緊緊抓住她拿着弓箭的手,那小臉一片潮紅,他激動地用着梧桐村的話跟她說道,“那裏來人了,舅舅家來人了,我聽得有人叫小弟舅舅叫小弟……”
張小碗一下子就懵了,此時弓箭從她手裏掉下去了她也不自知,她站在原地,舌頭竟像打了卷似地問小老虎,“什……什麽?小弟來了?”
“來了,來了……”小老虎急得很,拖着他娘就往前院走,“娘你快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我的小寶舅舅,小弟舅舅來了。”
張小碗這時踉跄着被他拖着走,來了這世道這麽多年,她第一次覺得心跳亂得她完全掌握不了節奏,那心髒似要從她胸口前跳出來似的劇烈起伏。
當到了前院前的大門,聽着外面那一聲比一聲高的“大姐”聲,她眼完全紅了。
她也傻了。
連去拉門栓的手都是顫抖的,如果不是旁邊着急的小老虎幫着她一起拉門栓,那門栓她都拉不開。
等門一開,門内,門外的人,相互看着對方,在那一瞬間,所有的人都傻了。
“大姐當年答應過我們,不離開我們的。”站在張家人中間的張小寶在一陣手抖腳抖後,喊出了這句話,然後這個高大的粗壯漢子就站在那哇哇地哭了起來。
他這一哭,那身邊站着的張小弟,張小妹,也都扯拔着噪子哭叫了起來,那樣子哀凄得很。
他們這時連聲大姐也不再喊了,那嚎哭的傷心似是要把多年的傷心要哭出來一樣……
張小碗的心都被他們哭碎了,她軟着腳走到他們面前,把那比她還高一個頭的大寶拉下來看了看,這時見她過來,小弟小妹也不甘落後地往她身邊鑽,張小碗再也忍不住了,伸出手,一把把他們估全抱在了懷裏,眼淚也終是掉了出來,“我的天啊,你們是怎地過來的啊?”
這梧桐村到京城,上千裏的路程,他們是怎地過來的啊?得要吃多少苦啊,看着弟弟妹妹那滿是風塵,又粗糙得像風化了的硬皮似的臉,張小碗失聲痛哭了出來,流出了她多年未流出過的淚。
在她旁邊的汪懷善見娘親哭了,小男子漢也嗚嗚地哭着掉了眼淚,這時他見後邊還站着兩個瘦弱的老人,懂事的他邊哭邊走了過去,走至他們面前道,“你們可是我的外祖,外祖母?”
那在兒女背後抹淚的張氏夫妻本是傻傻地看着這神仙似的小兒往他們走來,這時聽得他一聲梧桐村鄉音的外祖,外祖母的稱呼,那劉三娘抽泣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她一下子就跪下地,伸出那滿是粗糙紋理的手……
此時淚流滿面的她,欲握不敢握地朝小老虎伸着手問,“可是信中小碗的寶兒?可是?可是?可是寶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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