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平縣因以前受過瘟疫,自來縣衙民間都有流傳下來可用的處方,無奈地方太窮,本地可用的藥材少,幾種處方裏都有固定三種名貴的藥,這種藥材更是多要從外地進入,價格更是昂貴,于是買得起藥人的很少,從而一有瘟疫,逃難的比買藥的要多。
誰家都掏不出那個銀子買藥,就是有點閑錢的,一家的人,人口要是多點的,有幾家喝得起這藥?
從瘟疫開始之前,縣令就去了知府那求爺爺告奶奶希望能借調點銀子下來備好藥材發放下去,無奈知府那裏一直沒有松口,待到瘟疫爆發,朝廷關心,這才依了縣令先前的請托,答應從外縣調藥材過來安平縣救急。
可惜經此一疫,安平縣的人口死了近五千餘人,原本有百餘家的村子最多也隻剩下了六十餘戶,甚至還有幾個村子全村感染瘟疫死絕,無一生返人口。
而張阿福一家所在的梧桐村,七十幾戶人口,竟隻剩下三十餘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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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劉三娘的意思是要留在縣上的,隻是等藥材被各鎮各村的人領了回去後,張小碗就收拾起了包袱,而一家老小,除了張阿福是站在她的身邊,孩子們,包括她抱着當心肝寶貝長大的小妹都站在了張小碗的身後。
劉三娘當下眼睛都紅了,張小碗卻很平靜,把裝了一些銅闆的錢袋放她面前,說,“你要留就留着,弟弟妹妹我帶回去。”
“你難道就不等等他?”劉三娘的噪子當時都啞了。
“你知他什麽時候會來?”張小碗靜靜地看着劉三娘,“明年,後年?也許永遠都不會來。”
他或許會來,或許不來,來不來,一家人都要在縣上吃飯,可哪來的銀錢活命?
這跟劉二郎看着有點交情的縣令前幾天上州府接欽差去了,前天劉姜氏帶着劉言德把剩下的八兩銀子從她手裏都要走了,劉三娘卻還天真地要在這縣裏等一家人的“貴人”。
一家人手裏,就不到三十個銅闆了,過個幾天,全家人吃什麽?喝西北風嗎?
有時人的命真是自己作出來的,張小碗沒法指責劉三娘什麽,但她現在生在這家,她還有弟弟妹妹要顧,她要養活他們,她不會等什麽從頭而降的“貴人”來救他們一家子。
“他祖家是大戶,你知道什麽是大戶嗎?”劉三娘卻還是很激動,她激動得全身都是抖的,如果不是一邊的張阿福扶住她的話,她都要軟倒到地上去了,“他來了,豈會不救未婚娘子的家人?待他來了,你就要什麽就有什麽了啊!”
這幾天聽慣了她這樣的說詞,張小碗當下厭倦地皺了眉,讓小弟背起小妹,帶着孩子走了,留下劉三娘在她的背後哭喊,問她的心肝是什麽做的。
她的心肝是什麽做的?聞言張小碗笑了一笑,摸了摸此時在小弟背上,偏過頭小聲叫她大姐的小妹瘦弱的臉,又笑了一笑,什麽想法也沒有。
自知曉那男子真正的身份後,劉三娘就着了魔一樣。
她把錢輕易給了劉姜氏也就罷了,因爲劉言德确實瘦得不成形,而那錢本也是他爹給的,可現在的劉三娘口口聲聲都說那汪大郎會過來救他們,張小碗就不知道她腦袋是不是被這世道逼瘋了。
而不管她瘋沒瘋,他們這些确定沒瘋的得繼續活下去,所以張小碗見勸不動她,也沒力氣多費唇舌。
她先帶了小孩去了一家當鋪,把帶來的幾件兔子毛衣服當了幾十個銅闆,帶着孩子們出城。
往日至少能賣得三兩銀子的兔毛衣服,如今不過隻賣了二十個銅闆一件,還比不得那一身兔子肉。
世道都如此艱難了,那婦人還在奢想着一個連訂親信物都無,隻在信中出現過的男子能來救他們一家人……
張小碗無話可說。
回程時,三個孩子明明渴得嘴唇都幹裂了,但一直還是省着喝陶罐裏的水,待到第一天過後晚上要歇腳,張小碗帶了他們去上次去讨過水的人家住,塞給了人家兩個縣裏買回的烙餅,當是四個人的住宿費。
一落腳,也還是有得是事忙,要燒開水把幾個孩子全洗過,喝幾口溫了的開水,再把明天要喝的開水準備好裝到陶罐裏。
費了人家的柴火,還是又要多給一個銅闆。
如此一連五天,這才回到村裏。
村裏隻剩下三十多戶人家,現在朱大叔是裏長,他從縣裏拉回了幾百公斤赈災下放的粗糧,早已分光了,張小碗一家回來的晚,沒分到口糧,還是朱大嬸分了她五斤糙米。
當晚,張小碗煮了一鍋濃濃的粥給孩子們吃了,第二天,帶着兩個身上背了弓箭和背簍的弟弟,她背着小妹,一家人進山去了。
不管山裏危不危險,這時候,她隻有博一博了。
她現下手裏的銅闆不到五十個,而這糟糕的天氣眼見已有所緩解,但還是高溫不斷,今年注定是顆粒無收了。
而兄妹四人在山裏足有一月才出山,其中的困厄兇險無數,但也因此,他們在山裏吃上了肉,獵了不少食物,待到天氣涼爽,張小碗才領了他們,每人身上都背了獵物出山。
甚至就是四歲的小妹,身上也背了幾張她從張小碗那裏讨來背的兔子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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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回到村裏,張小碗這才知已回村的劉三娘找她找瘋了,包括從邊疆打了勝仗,連程趕回來了的劉二郎。
先是一見她,劉三娘就隻是哭,從她的哭聲中張小碗知道他們派人去山裏找過他們一次,但無功而返,劉二郎正要借人去尋第二遍,正巧,張小碗回來了。
“舅舅怎麽回來了?不是要年末才回來嗎?”現在看着劉三娘的淚已經無動于衷的張小碗問。
而劉三娘隻拉着她粗糙的手,看着她被曬得黑黑的臉,隻顧連聲驚呼,“這樣子怎麽見人?怎麽見人啊,我的老天爺。”
她拉得張小碗的手太緊,旁邊的張小寶見了伸過手來拉她的手,“你别拿這麽緊,拿疼大姐了……”
張小弟也伸過手來扯。
劉三娘反應過來,眼睛掃過同樣黑的幾個孩子,眼睛一閉,眼淚掉了出來,“完了。”
等劉二郎聞訊趕到,看到黑漆漆的張小碗率領着同樣黑漆漆的孩子在他面前站起一排,這個見多識廣的武将也不禁好半晌都沒說出話來。
好一會,他才對着張小碗痛心疾首地道,“你可知你是個閨女啊,以後是有身份的官家夫人,你看看你,你把自己折騰成了什麽樣子!”
張小碗本來面貌長得不差,大眼挺鼻小嘴,就是人太靜,眼神也太靜,一個小女孩子家家的長得就算還行,但通身的沉默卻讓她在不說話時很容易被人忽略。
她平時本來就是人如果不細看,就沒人會注意她長什麽樣子,現在曬得黑得就像塊黑炭,那樣子,乍一看,簡直就是難看了。
“妹子……”劉二郎見張小碗不說話,幾個孩子都睜着黑葡萄一樣的眼珠着瞪着他,他隻得轉過身去責怪當娘的劉三娘,“你養的好閨女,我不是讓你好好養着的嗎?那汪家的祖母已經跟我說好,這次要見上她一面,她現在這樣子,怎麽去見人?”
劉三娘哭着,拿着粗帕子掩住嘴,驚慌失措地看着劉二郎,一副什麽話也說不出口了的樣子。
“罷了,罷了……”劉二郎隻得連連搖頭,頭疼不已地說,“這次我想辦法應付過去,這段時間可别再許她出門,待養白點,訂親那日興許不會出太大的醜。”
說着就要走,路過張小碗時,看她不成器似的狠瞪了她一眼,這才揚長而去。
這時張小碗迎上了劉三娘的哭紅的眼,靜靜地說,“趁親還沒訂,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