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秀救了兒子出來,隻怕夜長夢多,離了梅莊直接帶兒子上船回揚州。這一次一百多名護院片甲無歸,他也沒往心裏去。左右是群江湖亡命,有銀子還怕雇不到麽?倒是大内高绶這個倭人,以往有點小看了他,他倒是真能辦事的。沒他傳話,自己還以爲欽差真想把鹽商往死裏收拾,準備好魚死網破,多虧他穿針引線,才能把事情和平解決啊。
回家路上,聽孫富說了欽差的打算,孫秀兩眼一亮。“你是說,欽差要對西商下手?從此,整個揚州就隻有咱們徽商?”
“正是如此。爹爹請想,國舅在陝西布局,将那些西商老财坑的不輕,兩下裏仇深似海,他能饒的西商麽?不過這鹽總得有人販,許閣又和欽差的嶽父是好朋友。他不捧咱們徽商,又來捧誰?隻要咱們每年,給欽差分一份利潤,再幫他搞死西商。他就答應,把西商的份額,都給咱們做。”
揚州如今格局上看,徽商與西商并駕齊驅,難分高下。八大綱商也是一團和氣,稱兄道弟,好大的交情。不過,人不爲己,天誅地滅,能把八大綱商變成四大綱商的話,這個機會,誰也不想放過。
“那些東西,是燒了,還是沒燒?”孫秀忽然想到一個要緊的問題。
孫富摸了摸袖裏那解藥瓶子“燒了,全燒了。咱家那些護院沒說假話,早知道就該給他們留條命的。那些人丢的神機擊賊石榴炮炸了,引發了大火,幾個箱子的東西,全燒了個幹淨。孩兒我知道輕重,這事也自然沒說。國舅跟咱合作,就是他手裏沒東西,想要收拾西商收拾不了,所以讓咱幫着給他找證據。”
經過了剛開始的緊張與生澀,孫富發現自己的謊話說的越來越流利。幾乎是順口而出,越說越圓,暗中想道:爹,我這也是爲了咱孫家好。要是我死了。咱家再有多少家業,不也都便宜了外人?
孫秀對自己兒子的話,自是深信不疑。隻要那些要命的東西,真被燒了,那國舅手裏就沒有拿捏自己這些人的把柄,兩下裏合作除掉西商,倒是件好事。看來這一回得算是因禍得福,家業反倒能因這回的變故而更加興旺。至于花出去的幾十萬銀子,隻要這大生意做成,也就算不得什麽。
回到家中之後。他便急忙找來家裏的幾個幕賓,吩咐道:“你們幾位,從今天起,吃喝都在一處,必須把我要的東西。給我趕出來。”
“揚州,我淨街鑼,又回來了。”站在碼頭上,看着來來往往搬運箱籠,雇傭馬車的力夫、錦衣,身邊一個是冰山美人,一個是魔教聖姑。一左一右,緊緊依偎,望着揚州城,鄭國寶高喊了一聲。又看向張芙蓉道:“當初,我便是在這冒着掉腦袋的風險,弄了一船的鹽。結果遇到了你,硬要分一半。”
張芙蓉這段時間,臉上多了幾分笑容,這個人都沉浸在一種幸福的狀态之中。與過去相比,少了幾分冰山氣質。多了幾分成熟妩媚,不過風采依舊。她聽到往事,臉色微紅“夫君又拿往事來說。當初若不是妾身劫路,你又怎麽會與劉小姐成了姻緣,如今我都快給你生孩子了,這筆債怎麽也還清了。”
“還清?淨街鑼的債,是還不清的。”任盈盈一旁打趣,“天下誰欠了夫君的債,能有還清的那天?你看看今日的揚州城内,就有不知多少人欠了咱夫君的債,你說他們還的清麽?”
兩淮都轉運使賈端甫聽到自己的長随回報,整饬鹽法的欽差鄭國寶到了揚州碼頭,倒是十分平靜,隻一擺手道:“知道了。”接着在自己案頭翻找了一通,既沒有欽差方面發來的公式行文,也沒有自己恩主的書信,便也就不大理會,隻等他進城後,再去拜見。
他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與許國許閣老,算的上是同榜,在文官體系裏,這也是一層用的着的關系。而自家原來的恩主,則是當初的小張相公張四維。當年賈翁不第之時,曾在某位緻仕的官長家中做個私塾先生,爲其兒子開蒙。不合撞見,這位官長的愛妾,與官長的書童私通。
這位愛妾怕他露了口風,先是用金銀買他。可是賈翁腦子裏想的是那雙三寸金蓮紅繡鞋,對于送的錢财堅辭不受。那位愛妾沒辦法,隻好自己夜裏去敲窗戶,可是賈翁又怕是愛妾設計,自己真個動手,家主就會闖進來捉人。結果事到臨頭,又不敢開門,把那小妾趕走,第二天自己也要緊辭了館。
這事原本十分私密,不知怎的,賈端甫辭館後無處投奔,到幾個文友處打了圈秋風,這賈端甫拒金不收,夜逐蕩婦的故事,就在文人圈子裏傳遞開來。他的文友裏有很有幾個名士,散布消息的本事最好,這個事很快就傳到了賈端輔的老東家耳朵裏。那愛妾與那書童,不久之後就雙雙暴病而亡。
賈端甫的名聲這一下便刷了上去,連地方上的提學大宗師都知道這位當世君子的名号,特意點了他的舉人。到了會試之時,他的文章又做的四平八穩,便也中了進士。
等到後來,張居正搞新法時,他在地方上做縣令,很是得力。親自帶着書吏去清丈田地,催收賦稅,是當地有名的催科聖手。有秀才寫揭貼說他魚肉百姓,中飽私囊,賈縣尊隻當沒聽見,對那秀才也不加報複。還是後來縣内有人舉報,那秀才與一寡婦有私。賈翁最重風化,罵自己可以忍,偷寡婦不能饒。親自上陣,将諸般刑具用了三次,問出口供後,把那寡婦官賣,秀才革了功名,定了流刑。用這兩條人命,給縣内之人做了榜樣,有此前車,連破靴陣都沒人敢擺。
地方上的大戶巨室,也肯買他的帳,這官做的就如他的文章一樣,花團錦簇,四平八穩。後來因爲催科得力,因功遞轉,一直做到了江陵知府。那是張居正的家鄉所在,做到那的知府,自可知是何等受張相器重。
等到張居正倒台,他第一個上書揭發張居正在位時,如何徇私舞弊,貪髒枉法,張家子弟在地方是如何嚣張跋扈,橫行不法,與時任左副都禦史的邱橓一拍即合。
等到查抄江陵張氏之時,賈端甫親自帶了衙役去封門,查抄張家女眷時,也是格外賣力,乃至逼死張居正的長子張敬修,也是他出力最多。而後又向朝廷上了萬言書,分析新法的種種不當,公開支持恢複舊法,廢除新法。
靠這份功勞,他得了張四維的提拔,官運亨通。張四維死後,又有刑部尚書李世達愛他這嚴守禮法,維護舊制的性子,便成了他的新恩主。因爲京師裏彈劾賈端甫的奏折甚多,李世達就保舉他到揚州巡鹽,又特意保了他好友傅華堂做巡鹽,爲的就是二人能夠好好合作,不出纰漏。
李世達是向來推崇天子應奉行節儉,以爲萬民榜樣,又與廠衛最不投機,賈端甫自然不能去迎接鄭國寶,免得恩主以爲自己失了氣節。他做這鹽政衙門,也是爲了響應恩主的想法,下了嚴令,各處巡檢,不得爲難鹽船,又命手下經曆、照磨,把鹽政衙門的帳目做好,一定要做成虧損,以示地方無錢。稅收都被礦稅監收了去,衙門已經無力運轉了。這回鄭國寶來巡鹽,他也早收到恩主指令,要盡力給欽差拆台,找麻煩,自不可能去迎接。
傅華堂先到賈家看了女兒,此時也在這鹽政衙門與老友對坐。見他不去迎接欽差,點頭道:“賈兄果然好風骨,是個不谀上官的真君子。欽差到了,依舊安心公務,不去逢迎,真乃我輩讀書人之楷模。”
賈端甫道:“我輩讀書人,讀浩然書,得浩然氣。所圖者,上報天子,下安黎庶,豈懼那小小權閹,江彬錢甯之流?據我所知,如今朝内已經開始有忠奸之議,奸人榜上,便有鄭國寶之名。有朝一日,正本清源,定要将這賊人,繩之以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