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話一說,在場的幾位大佬,都從脊梁溝裏泛起一絲涼意。這話現在聽來是喪心病狂,簡直就是酷吏之語。可若是按洪武舊制,則這還得算仁厚。當年明初四大案,那才叫殺的人頭滾滾,血流成河。乃至後來奪門之變後,受牽連的官員,也不在少數。這回的事,同樣牽扯到最敏感的帝位更疊,若是這位錦衣缇帥,真鐵了心的下殺手,那麽再制造一場血案,也不是不可想象之事。
申時行到底是長輩,比起其他二位同僚,說話的嗓門要粗一些。“胡鬧。這不是在洪武朝,現在也不是在談四大案。你這些鷹犬的手段,上不了大雅之堂,在老夫面前,不要提起。與其說那些聳人聽聞的大言,不如咱們說點實際。朝廷離不開文臣,這點你也不會有什麽意見。既然朝廷運轉離不開文官,那麽你就不能把事情做絕。做人留一線,日後好見面。别忘了,當年馬順、江彬之故事。老夫的外孫,可不能受了你的連累。”
鄭國寶依舊不肯退讓,“嶽父您說的極是。隻是您也想一想,如今常洛殿下已亡,将來即位的,還會是别人麽?如果我的外甥登基,我還要擔心清算問題。那麽這大明的官,就不是人做的了。不過要說放過一部分人,這也不是完全不行,既在公門内,必然好修行,隻是這怎麽個放法,放誰不放誰,因爲什麽放,這裏可得好好說道說道。罪大惡極的,民憤極大的,那顯然就不能放。”
王錫爵不等他說下去,就把話截住“這事跟民憤沒什麽關系。你直說吧,想要開出什麽條件。隻要你的條件不是太苛刻,老夫就可以答應。若是你漫天要價,大不了老夫就挂冠而去,退歸林下便是了。”
鄭國寶暗笑,你這老鬼說退歸林下,我第一個不信。這回的帝位更疊事件中,三閣站的隊伍都很正确,而且立場堅定,将來得到天子的報答,也是闆上釘釘的事。這個時候,你就算是殺了他,他也不可能挂冠辭職。王錫爵這麽說,也無非是希望鄭國寶不要要價太高,風波之後的收獲,應該是大家利益共享,不要想着鄭家一家獨攬。
許國則道:“這次變亂,也說明儲位不定,人心不安。依我看,等到将張鲸一黨處置完畢之後,就該上本啓奏,早日立下儲君,以安定人心。”
當初誰提立儲,就是和鄭娘娘作對,皇帝也不會高興。現在情勢逆轉,朱常洵成了最大的,這個時候,所有的立場都必須遵照這個而改變。立儲不但事在必行,還不能有絲毫耽擱,立儲規則,也必須是無嫡立長。既然王皇後無所出,那麽朱常洵做太子,就是理所當然。許國這話,也算是向鄭娘娘一方示好,表示自己在大統之争裏,不會再與朱常洵做對。
“許閣此言大善。太子遲遲不立,也确實是個問題。再日立好了太子,也省得潞王那邊,動什麽歪心眼。不過太子的老師,要由天家與幾位老人家共同來選,不能像過去那樣,推出幾位所謂飽學之士,就來教導太子。若是将來把新君教成個書呆子,一腦子仁義道德,全無機變權謀,不知與民争利的好處,甚至真去信了君主立憲的鬼話,那就大爲不妙了。”
“再者,武功勳貴,與國同休。以往勳貴們不任實職,不掌大權,這對功臣忒也薄了。翻開功勞簿看一看,哪位勳貴的祖上,不是一刀一槍,才爲子孫掙下了這份鐵杆的莊稼?再說這些後輩子孫,對于朝廷的忠誠,也證明禁的住考驗。這回張鲸之亂中,勳貴們全都支持天家,沒有一個附逆從賊之人,這不賞,不是寒了功臣的心?今後朝堂之上,勳貴們也要出來,擔任一部分實職,算是爲國出力,與國分憂。”
“另則就是這邊軍的事。如今軍伍立功不易,大家提拔起來,困難重重。以後,對于軍功上,該放寬,我看還是放寬一些。你既不讓他們殺良冒功,又不許他們浮報首級,大家都是要吃飯的。你讓他們指什麽活着,咱那九邊漂沒的又厲害,軍兵們日子過的苦啊。你要是讓他們都跟花子一樣,還指望他們去給朝廷賣命?爲了大明的江山,也要對他們手下留情。”
鄭國寶表面上嬉皮笑臉,實際上說的則是未來大明朝會發生的一些變化。這次未遂的叛亂,正是一個萬曆改制的大好時機。大明朝文官一家獨大的局面,肯定要打破。天子一方面要借機收權,另一方面,則要将勳貴、武将的地位提高。将來形成武将、文官、太監三家争權的局面,皇帝則可以趁機施展帝王權術,控制朝政平衡,保證大權不至于旁落,不給君主立憲以存在的土壤。
以往大明内閣權柄日漸加重,首輔雖然沒有宰相之名,卻漸有宰相之實。這回的限制君權風波,也算是給皇帝敲響了警鍾,對于内閣,開始限制使用,壓縮權力。對于文臣集團整體,也要開始進行限制壓縮,免得他們太過嚣張,威脅皇權。
同時,三部尚書出缺,本部之内的官吏,也要被拿下不少。即使不殺頭,官位也保不住了。那麽誰來頂他們的缺,就是問題。鄭國寶趁機提出,王國光、張學顔,李幼孜等一批江陵黨人,保舉他們起複頂缺。這些人當日跟着張居正搞變法,是張居正重才不重德的用人方針下,提拔起來的官員。身上都有不少的毛病,比如王國光貪财好色,官場皆知。可是他确實又有才幹,編撰萬曆會計錄,功勳彪炳。最爲重要的是,這些人與現在官場裏的大多舊黨文官是尿不到一個壺裏的。不怕他們與這些舊黨中人沆瀣一氣,形成利益聯盟。江陵黨的起複,可以看做是天子在文臣中間攙的沙子,這些人,對于攤丁入畝,官紳一體納糧,接受程度遠高于舊黨,日後新舊黨争不可避免,文官之間的内鬥日漸激烈,天子的權威就更能得到保障。
王錫爵也問了問那些國子監生的處置,結果鄭國寶随口道:“一群死人,問他們幹什麽。”就算把三位閣老給擋了回去。
等到鄭國寶告辭離開後,王錫爵道:“申翁,這一次,你說我們是赢了,還是輸了?”
“王兄,我看咱們既是赢了,也是輸了。我們至少保住了大明的國祚,沒讓大明斷絕在我們手裏,沒讓那什麽君主立憲的事真的搞成,這也得算是咱赢了。将來的事,現在誰又能說的準,我們也就不必操心了。當年洪武、永樂二位陛下之時,又哪有我輩今日風光?王兄,你着相了。”
王錫爵哈哈一笑,知道申時行在自己三人中,是最大的赢家。雖然内閣權力小了,可是他的權力卻大了。就靠他女婿的關系,他的相位已經無可動搖,隻要他不想動,就沒人能讓他挪窩。地位比不得當年的張江陵,怕也能追的上嚴分宜。
許國則道:“依我想來,下一步朝廷就該對播州用武,咱們也該關照一下各自門下,不要亂上本章。今後說話,都要學會加小心,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知道皇帝想聽什麽,不想聽什麽。不能想以往那牙膏内,總想着騙廷杖,撈名聲。将來的廷杖,怕是又要打死人了。”
申時行則想的是,這回征讨播州,不知要調動多少人馬,支用多少錢糧。這錢糧輸送,軍需備辦,自己申家又能從中,撈取多少好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