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秋菊接到下三線的通知, 心裏就落定了。她來找許強, “……你不跟我一起走?”
這話聽到許強的耳中, 隻覺得心裏比聽到外面呼嘯的北風更冷。
“現在這條件, 我下下三線能幹什麽?”他怕韓秋菊又拿下三線的事要挾他, 就說:“我得等下一撥……”
這肯定得輪換着來, 不能說可着我一個人一輩子耗在那地方。
一般是三年。
中間若是因爲家庭、身體得實際的困難,也可以申請調回來, 人事關系還是在總廠的。
韓秋菊眼睛閃了閃,她笑了一聲:“三年之後,我還會回來。這三年裏,你要是……”
“肯定不會!”許強說的斬釘截鐵, “你手裏攥着那東西, 我敢嗎?放心,你是我未婚妻, 我記得準準的。三年後回來我肯定跟你結婚。”
結婚?
韓秋菊不置可否:“這個以後再說。你不跟我走……也不是不行!”
許強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松了一口氣,“你什麽時候走, 我送你。”
“不用你送, 到時候大家一起走。不過我這事第一次出遠門……”韓秋菊看向許強, “出門在外,到底不如家裏……剛開始去……什麽都沒有……”
這是要錢要東西?
可自己雖然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人不餓, 工資不算少, 但也隻是剛夠花。
哪裏有多餘的錢, 隻剩下這個月沒花完的工資, 給了她自己這後半個月就隻能喝西北風了。但還是利索的把口袋裏的東西都掏出去遞過去:“就這些了,你全拿去。”大不了自己找朋友混半個月。
韓秋菊看看那十幾塊錢還有那可憐的幾張糧票,搖頭:“這錢夠幹什麽的。我這一走,到那邊什麽都得重新買。你可是正式職工,人家家裏要是有個正式工,能養活一大家子七八口人,你就隻一個人,告訴我說你隻有這點錢?”
這日子跟日子是有差别的吧!
“我跟你說,你是壓根沒過過好日子,不知道真正的好日子是怎麽花銷的,我這點錢全花了,過的也就是中等人家的日子……”真是這樣的。但明顯,這話她并不信。
許強自己也有點洩氣,将錢又裝回來:“ 你想要多少?我去借。”
“一百。”韓秋菊咬牙道:“一百塊錢,不算多吧。”
一百塊錢,在徐強這裏,當然是不算多了。他自己的工資三十多塊,他爸一月多七八十。家裏就爺倆,他爸的錢肯定在那邊攢着呢,他一個電報,這邊他就能收到錢。他爸給這邊的領導不管誰來個電話,說先從這邊支了,他回頭把錢寄過來都行。這點小事不算是太麻煩。
但對于韓秋菊,一個月拿十來塊錢的人,這一百塊錢,就是大半年的工資。
沒錯,韓秋菊長這麽大,都沒見過一百塊錢這麽多的巨款。
他是咬着牙開的這個口。
因此盯着許強的眼神就有些迫切。
許強微微愣了一下,心裏就明白了幾分。他露出幾分恰當的爲難來:“我盡力,你容我幾天時間。”
韓秋菊伸出三根手指:“三天,三天後我再來。”
許強可有可無的點頭,心裏卻琢磨着這事。
看來,韓秋菊迫切的想要多帶點錢離開啊!他沒急着去電報找他爸,反倒找了鐵蛋,跟他嘀咕。
幾個人也不是有什麽深仇大恨,如今倒是相處的像那麽回事。
鐵頭就罵許強蠢:“你最拿手的是什麽?她韓秋菊再如何,她也還是個姑娘……”
隻要是姑娘,就能哄。
許強挑眉,嘿嘿笑了笑:“……但你還是得把錢先借給我,萬一哄不回來……”
可鐵蛋哪裏有錢?
他苦哈哈的:“工資是我媽替我領的,還想要錢,别做夢了。花一分一毛都得我媽同意。這麽着,端陽哥明兒就回來了,他手裏有錢。”
端陽的工資也是按時上交的,但是林雨桐會給他留一半零花,另一半幫他存着,将來結婚後,給他媳婦收着。而端陽自己呢?手裏的錢除了給弟弟妹妹買零嘴,也沒别的花錢的地方。他自己還總找地方賺外快,手裏的錢是從來不缺的。
因此端陽一到廠門口,就被人攔住借走一百塊錢。他也沒多問,大包小包的急着回家呢。
知道他回來,林雨桐在家包了餃子:“快去洗洗,一會兒吃飯。”
端陽就哈手:“就想家裏的飯了。”
如今家裏就四口人吃飯,丹陽和驕陽都不在。
等朝陽從學校回來,餃子就上桌了。羊肉餡兒的餃子更難得,一年到頭也碰不上一回。還是附近的生産大隊自己養的羊,結果羊掉到山縫裏,救的人幹着急沒辦法,半夜沒弄出來,等弄出來了,養都站不起來了,幹脆就殺了。
他們想把養賣了,換成錢年底給生産隊添一個大件,抽水機之類的東西,澆地的時候得用的。
人家先找苗大嫂,苗大嫂就沒聲張,叫了相熟的四五家人,分了一隻羊。
家裏的了一條羊腿,一個羊内髒,羊頭和羊蹄子沒人會做,沒人要,林雨桐也都要了。不說炖出來的羊蹄子,就是紅焖羊肉也是一道好菜。如今端陽回來了,等周末的時候帶去林家,一塊吃。
今兒是用羊腿肉,包的餃子。
不帶膻味的羊肉,是幾個孩子的最愛。端陽一口氣幹掉了兩盤子,才跟四爺和林雨桐說去大寨的事:“……去了一趟,也确實是很振奮人心。”說着,他的聲音就小下來,“但要是那邊的日子好,那倒也未必。就是如今年景好,也多是吃的粗糧。麥子人均一年一斤半,過年一家人想吃頓餃子,還是難。”
大部分都是繳納了公糧了,剩下的細糧并不多。
這跟如今周圍農村的情況也差不多。
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憂慮:“……如今都在興修水利工程,大修梯田……不是不好,我覺得主要還是因地制宜。這要是全國上下都一個模子,好事也成了壞事。所以,在修水庫,修水渠,修這些大的基建工程上,我是贊成的。咱們是得艱苦奮鬥,自力更生。但是像是有些地方……它确實不适合種莊稼。有些山地種果樹,種林木,哪怕是種牧草呢。兒子覺得,‘合理利用’這是個字很要緊。”
但是如今,這些話卻是不合時宜的。
四爺隻靜靜的聽着,又問他:“我聽說,鄉裏要修水庫?”
“嗯。”端陽點頭應了:“往後我大概不能常在家了,得去水庫的工地上。”
四爺卻放下手裏的筷子:“這水利工程,是造福子孫後代的工程……前期,多是人力耗費在工地上。你去了,力量也是有限。這麽着,水利學院開了一個半脫産的進修班,兩年學制,出來就算是大專畢業。有這個水利工程計劃的單位,都可以推薦人過去。我已經打過招呼了,你去上課。一周上三天課,上三天班。”
端陽對這個安排很意外:“我?上學去?”
“上學去!”四爺點頭:“你這一輩子,上學的機會不多。錯過這一次,怕是以後再難遇到合适的機會了。”
端陽對父母的安排從來不說反對,爸爸說去,那就去。别的一句都不再多問了。
朝陽突然就覺得寂寞了,一個個的都走了,就隻有自己守在家裏。
那他可想多了,元旦前,市政給這邊重新規劃了公交路線。幾萬人的大廠子,一趟公交哪裏夠?周一到周六,是一個小時一班車,到了周末,是半個小時一班車。如今路況不錯,坐車四十分鍾就能到家。
這可方便了孩子了,丹陽驕陽,一到周末就準回家。
姐倆做公交,時間上很寬裕。
元旦了,工會給大家發新年購物券,而許強呢,則拉着韓秋菊:“走吧!既然不放心,咱們今兒就去把婚結了。”得到廠裏的工會開證明材料。
過了元旦,他勉強算是二十歲了。如今的結婚登記,沒想象的那麽嚴。
韓秋菊甩開他:“你确定要結婚?”
“隻有結婚了,你能放心,我也才能放心不是?”徐強呵呵的笑着,“怎麽?後悔了?”
韓秋菊滿腹狐疑:“行!那你去開證明吧。”
許強還真扭身就去:“你在這裏等着,可别瞎跑。”
工會上班的都是許強的熟人,他蹭進來,嚷着:“給我幾頁紙,寫個東西。”
這會子工會正忙着呢,以爲又要出門買啥東西來開介紹信的。直接把辦公用紙給遞過去:“不許浪費,不許帶出去。”
知道知道!
許強拿了紙,摸到角落裏去,刷刷刷自己寫了一個結婚證明材料。工會的印章就在一邊的牆上挂着呢。他‘哈哈’的吹了兩口氣,就蓋上大印了。
進進出出的人,也不知道他幹啥。他把證明折疊好,然後拿出去,韓秋菊果然驚疑不定的等着。
許強将證明遞過去:“這下信了吧。”
韓秋菊沉默了,看向許強的目光有些怪異:“你真想好了?”
許強又恢複吊兒郎當的樣子:“那你說我有啥辦法呢?當日你說我把你的衣服撕破了,好家夥,後來非又得叫我承認你是我的未婚妻。咱倆這麽往一塊一湊,哈哈……你現在去聽聽去,大家都是怎麽說的?都說我把你這麽着那麽着的,咱倆早就那個……你懂得吧。但其實,我把你怎麽着了?壓根就沒碰你!可這惡名擔上了,我這不跟你結婚,以後想找個合适的對象都難了。那幹脆就湊活吧。你不相信我,也對!決定跟你結婚,首先,得是你能有辦法自己轉成正式職工,這以後成家,我的經濟壓力就小了。其次,就是你不清不楚的跟我要一百塊錢。我還不得不給你!我一想,反正是要給你的,不如把這當聘禮,直接給你算了。媳婦娶進門,這一百塊錢也沒白個你,自己的媳婦花,肉還是爛在鍋裏。最後呢,也是因爲這一年我被你手裏攥着的東西壓的喘不過氣來。我尋思,這把婚結了,那東西它就是廢紙一張了。有這幾條好處在這裏擺着,我爲啥不跟你結婚呢?反正你也是個黃花大閨女,說真心話,長的也還不錯。前凸後翹要胸有胸要屁股有屁股,我又不吃虧……”
“王八蛋!”韓秋菊咬牙切齒,顫抖着嘴唇,第一次認真的去想:真要嫁給這麽一個東西嗎?
說實話,她看不起許強這種靠着老子才有口飯吃的幹部子弟。别說是許強,就是被那麽些姑娘都惦記的廠長公子,她也瞧不上。
有什麽啊?要是不是家裏有權有勢,他哪裏來的那麽多的機會。
自己比他們差了嗎?沒有!
可自己和像自己一樣出身貧苦的子弟,最缺少的就是機會。
知道機會的重要,她從不去放過任何一個可能出頭的機會。
那個時候找到許強,是不得已。而自己,以後會是正式職工,如果在三線幹出成績,回來又怎麽會是一個普通的職工?
可這樣的自己,卻要選擇許強這麽一個一無是處,滿腦子花花腸子的男人嗎?
她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如何呢?自己身上一分錢都沒有。趁着自己上工的時候,自家媽去了宿舍,把自己的好不容易攢下來的二十一塊四毛錢偷着拿了。
怎麽吧?
下三線是自己的機會,自己光明正大的争取一個好前程的機會。
她現在需要錢。
于是就咬牙道:“婚……不着急結。”她伸出手,“先把錢給我……”
許強搖頭:“錢可以給你,除非你把手裏的那個字條給我。”
韓秋菊冷笑:“你别忘了,隻要那個東西在我手裏,我就可以……”
話沒說話,就見許強揚了揚手裏剛開出來的證明:“工會的人都知道我要跟你結婚了。之前是我不想跟你結婚,所以拿你沒辦法。可我現在想跟你結婚了,我自然有辦法給自己脫身。大家都知道我們要結婚了,證明材料都開了。你就是拿出條子,我也可以說那是兩人處對象時候鬧着玩寫的。處對象嘛,拉拉手,親親嘴,手伸到衣服裏過過瘾,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吧。他們管天管地,還管我怎麽跟姑娘談對象了?你侬我侬你推我就的時候,不小心扯破了衣裳,然後你假意羞惱,說要叫我負責,說怕我移情别戀。畢竟我也确實是名聲不好,談過的對象追過的姑娘夠一個排的。然後我爲了叫你安心,然後就寫了。這要是能作爲證據,那這得冤枉死多少人啊!要是人家問我,說是既然是處對象,都到了擊昏的程度了,怎麽還鬧到派出所。理由也是現成的,就說是你逼我跟你一起下三線,結果我不願意。你以爲我是想抛棄你,于是鬧了起來。你想想,我這麽說,是不是一切都順理成章。”
韓秋菊面色數變,然後冷哼一聲:“看來爲了拿回那東西,你是煞費苦心了。”她盯着他的眼睛,緩緩點頭:“不就是結婚嗎?行!那就結婚!”
許強拿着手裏的材料有那麽一瞬的僵硬,他知道韓秋菊現在在懷疑自己擺出跟她結婚的姿态的誠意。她知道,自己是沖着那個條子去的。
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慌。
他收斂自己的表情,緩緩點頭:“好!我的介紹材料開了……你的!得回你們大隊上吧。”他推自行車,“走,我帶着你,回大隊開證明去。”
韓秋菊冷冷的點頭:“……好!”
許強騎着自行車,心裏給自己打氣,堅持!堅持住!誰能忍下來,誰就硬了。大不了就真結婚好了。她确實是長的不難看,也不算算是吃虧了。
他一遍又一遍的給自己打氣,到了地方,韓秋菊跳下自行車,直奔大隊部。
許強心裏閃過一絲焦急,别管怎麽做心理建設,可這娶媳婦到底是一輩子的大事。娶誰都行,娶這個女人,除了長的不難看之外……真看不出其他的優點。枕頭邊睡這麽一個人,他害怕!
可怎麽辦呢?
邊上圍着幾個孩子,好奇的看着看這個一看就是城裏人的人。
徐強心裏一動,從兜裏摸出一塊錢遞給一個大點的孩子,“你們認識韓秋菊不?”
正圍着鍋竈喝粥的韓家人,看着毛頭手裏拿着的一塊錢,聽他一邊吸溜鼻涕一邊道:“真的,秋菊姐真的找了個城裏人要結婚了。你們看,說是給我買糖吃的。可有錢了!穿着大軍衣,嶄新嶄新的,還有大頭皮鞋,黑亮黑亮的。騎着自行車……伸手就給了我一塊……”
随便給人都是一塊一塊的,這得多有錢?
韓媽蹭一下放下飯勺就跑出去了:“她想結婚就結婚?問過我跟她爹了嗎?沒給彩禮,我看誰敢給她開證明……”
韓秋菊本就是進了大隊部之後隻說要去三線,開證明的。她不停的隔着窗戶往外看,就看見許強真不着急,就在那裏那麽站着。她咬牙,難道他真想跟自己結婚。想到他說的那些‘胸大屁股大’的話,臉上湧起幾分氣惱。正想着這證明開完了之後,該怎麽說呢,就見自家娘瘋了一樣的跑過來,不知道跟許強說什麽。
她面色一變,趕緊出去,就聽見許強笑的一臉謙和:“……對!我們要結婚,介紹信廠裏都給開好了,如今就差秋菊的了……”
“結婚?”韓媽點點頭:“你家連個媒人都沒打發上門,一分錢的彩禮就不提,就敢說結婚?我把閨女樣那麽大,是白養的。”
許強心裏一喜,面上卻不大好看,“你要多少?”
韓媽上下的看,然後指了指八成新的自行車,“一輛自行車……”
許強看見韓秋菊出來了,就道:“一輛自行車……可以!”
韓媽一愣,這答應的太利索,看來是要的少了,于是又道:“再給……”她伸出一根手指,想說十塊錢。閉緊如今大部分人家的彩禮,也就是三兩塊錢。
可那邊許強卻一副意外的樣子:“一百?”他好似有些猶豫,但還是點點頭,“一百就一百!”
說着,就從兜裏掏錢,一摞子大團結。
韓媽一喜,伸手就要拿,韓秋菊吓了一跳,馬上過去将她娘的手擋開:“你幹什麽?”許強有沒有錢,她很清楚,這一百還是借的。如今要是被自家娘得了去,事情就壞了。錢,許強不會再給自己了。手裏的紙條,一點意義都沒有了!兩人以對象相處了這麽長時間,人盡皆知。又是給彩禮,又是打結婚報告的,這明顯是要結婚了。結果你們拿了錢了,卻來告人家非禮過你,誰信?
韓秋菊轉臉,看向許強,咬牙切齒:“算你恨!”
她倒是對這纨绔子弟有了新的認識了。這個人不乏破釜沉舟的勇氣。她一把推開她娘,往一邊走了幾步。許強推着自行車跟過去,也不說話,就那麽看着。
韓秋菊咬牙:“紙條可以給你,但是錢得給我。一百不行,我要這一百,連同這倆自行車。”
有錢,自行車也買不到。
隻要能放我自由,給你就給你。,
許強伸出手:“紙條!”
韓秋菊從衣角裏掏出來遞過去,許強看了看,确實是自己些的那一份。
他将錢和自行車給給韓秋菊了,然後起身就走:“以後,咱們倆各不相幹。”
韓秋菊把自行車給了她娘,不得點好處,她娘隻怕會去廠裏鬧的。這個時候,可不能出任何意外。她知道,這廠裏的領導,沒有一個喜歡自己的。
許強好不容易擺脫了韓秋菊,雖然欠了債了,可那點錢不算啥。心情好,晚上從附近的村裏高價買了隻大公雞拎到這邊照端陽。見了林雨桐就笑:“嬸子,麻煩您給炖了。我過來蹭金叔的酒喝。”
這孩子晃蕩是晃蕩,但是腦子真屬于比旁人出息的類型。
當日的事情他未嘗不知道,可是知道了還這麽處着,叫他在廠裏的日子一下子就好過起來。能怎麽辦呢?伸手不打笑臉人,這孩子除了沒正行,卻真不見有什麽太過分的惡行。
她笑着接了,“下次來不用帶東西,想吃什麽嬸子個你做。”
雞給炖上了,蘑菇木耳各種的東西放了不少,給他們隻盛了一碗,剩下的都裝起來一會子叫許強帶回家去,明兒熱熱就能吃。她自己把豆腐幹這些拿了一些,夠下酒就行。
許強也不管,跟端陽和鐵蛋說他的事:“……可算是把這瘟神打發了。我就盼着,她這一輩子都别回來。真的,我不怕我爸,不怕領導,我就怕……她!”
在徐強以爲逃出魔掌的時候,他怎麽也想不到,就是這個女人,會在将來給他乃至很多人,帶來怎樣的一段風波。
端陽長了個心眼,把韓秋菊的事記下來,等許強帶着一大盆的炖雞笑眯眯的走了之後就把事情跟林雨桐說了:“……許強過來,怕也是希望我跟你說說,看能不能不要叫那個韓秋菊再回來了。之前舉報信……她舉報的其實是您跟我爸……”
能把這個人放的遠一點,其實不是壞事。
林雨桐就笑:“……傻孩子,你整天陪你爸下棋,就沒悟出點什麽?”
什麽?
林雨桐卻不說了,拍了拍孩子的肩膀:“慢慢悟去吧!”
端陽看着自家媽輕松的撩開簾子回屋子,他眼裏不由的就多了幾分欽佩和敬服:自己身上缺的就是這種從容。不管面對什麽,将要面對什麽,他們都能那麽從容。而自己一輩子,怕是都做不到這種境界。
過了陽曆年,馬上就要過春節了。
可下三線的任務緊,根本就不可能說等着過了年再走。臘月過了半,一輛輛軍用卡車,在夜裏緩緩的從廠裏使出去。沒有敲鑼打鼓,沒有熱烈歡送。就是每個人背着背囊,拎着行李,默默的爬上卡車。在大雪紛飛的寒夜裏,出發了。
他們是爲了備戰而去的。得做到隐蔽,那就不能宣揚的人盡皆知。
因此他們就這麽悄無聲息的走了,隻在中原重工吹起了一點波瀾,然後很快的,就被新年的風給吹散了。
至少,大衆的視線不咋他們身上了。
今年過年,氣氛有些特别。
本來早就說好的,今年不回林家過年的。但四爺接到林百川的電話,說務必回去過年。這麽嚴肅的語氣,這些年來,還是頭一次。
兩人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了,幹脆早早的把東西收拾了,就去了林家。
林百川隻叫了四爺去書房,其他人都不準靠近。
四爺翻看林百川遞過來的簡報,然後帶着幾分驚訝的擡起頭來,“您……想如何?”
林百川顯得有些焦躁:“……正是因爲不知道,所以才有些焦躁。”
四爺歎了一聲,他也沒想到,林百川會是那位老首長的部下。
有些事,下面不會知道,但林百川這個級别,聽到一些風聲還是能的。應該是,他從裏面聞出了不一樣的味道。
林百川歎氣:“我叫你來,就是想……把你娘和老太太托付給你。如果可以,帶她們暫時回老家。至于我……風風雨雨這些年都過來了,沒什麽經不住的……”
四爺卻搖頭:“好端端,這麽做豈不叫人起疑?”他看向林百川,就說:“您啊……病了吧?”
什麽?
林百川愣了一下:“病了吧?”
問完,他慢慢皺起眉頭:“你想叫我解甲歸田?”
解甲歸田要是能躲開,當然還是解甲歸田的好。可就是怕啊!這解甲歸田也逃不開!
沒等到女婿的回答,林百川的表情凝重起來:“有那麽嚴重嗎?”
“隻怕比您預計的還要嚴重。”四爺這麽說。
林百川就在屋裏踱步,良久之後才歎了一聲:“垠圳啊,這些年我出生入死,可我沒當過逃兵。”
這可不是逃兵,四爺隻說:“韬光才能養晦。明知道要起風浪,卻要堅持站在風口浪尖上……爲智者所不取。”
林百川擺手:“你叫我想想,你再叫我想想。”說着,又看向這姑娘:“真是大風刮來了,這個家,就托付給你了。”
回家以後,四爺跟林雨桐說了跟林百川的談話,她确實有些驚訝:“……他的嗅覺這麽敏銳?”
是挺敏銳。
如今隻看他怎麽選擇了。
過了正月十五,林百川第一次‘病發’了。
頭疼,疼的不得了。
家裏的其他人不知道啊,人被送到軍醫院,大原就給大垚和林雨桐還有曉星就打了電話,“爸從來沒有這樣過……”
林雨桐和四爺‘慌張’的趕過去,到的時候,人在病床上躺着,瞧着昏昏沉沉的。
醫生在外面就說:“……頭上有彈片,當年沒能取出來,其實現在的條件,還是不取出來爲好。這麽些年了,隻偶爾出現過頭疼眼暈,倒也沒别的症狀。如今片子也拍了,暫時看不出惡化的迹象……”
“可我爸疼成那樣了都!”曉星都急了,這大夫是什麽意思嘛!“我爸在那麽個位子上,要不是實在是忍不了了,他會上醫院來嗎?”
是!說的是啊!
“人體最複雜的就是大腦。”醫生指了指頭部,“到底會引起什麽樣的病變,現在不好說。林軍|長這個情況,就是不能勞累。要不這樣,咱們先在醫院觀察一周,看看情況再說。”
這個主意不錯。
于是大家都知道,林軍|長舊傷複發,頭上的彈片取不出來,如今被折磨的都快下不了床了。沒看見金廠長和林處長每天晚上都往城裏跑嘛。
趙平是心有戚戚:“我這傷當時厲害,如今倒是沒有後患。誰知道林軍|長他……”
林雨桐也隻說:是啊!是啊!不過能活着,且堅持了這麽些年沒惡化,就已經不容易了。
住了一周,瞧着好像是沒事了。結果從基層的一些老戰友來了,大家一塊說起了犧牲的戰友,情緒許是太激動了,林軍|長晚上頭又開始疼了。
常秋雲在一邊伺候着,眼看他在空調屋裏蓋着厚被子連着喝了兩大缸子熱騰騰的水,頭上冒了熱汗的時候,他才捂着頭喊疼,眼睛就微微閃了一下。
她還是一副特别着急的樣子叫了醫生,然後醫生過來看,一伸手就是一手的汗,腦門上是濕的,掀開衣服,衣服好像都是潮的。
醫生就說:“……換薄被子吧。”
常秋雲一手摁住:“窗戶關着的時候,沒給蓋被子。他晚上嫌棄憋悶,要開窗,所以,還得厚被子。這不是熱的,是疼的。”
可這種疼,除了給開點止疼藥消炎藥,還能用什麽藥呢?
不能動手術,什麽治療辦法都是白搭。
醫生又開始止疼藥,然後就說:“病人不能勞累,不能激動……以後千萬得注意了。”
常秋雲親手接過藥,嘴裏叫着:“百川,吃藥。”可藥被她攥在手心裏根本沒喂進去,隻做了投喂的動作,然後給灌了一口水。
林百川‘咕咚’一下咽下去,擺擺手叫人都出去了。這才把眼睛睜開一條縫,輕聲道:“看出來了?”
當我傻啊!
“娘多擔心你知道嗎?”常秋雲就擰他,“什麽不好裝,你裝病!”
林百川‘噓’了一聲:“别吵吵……那十多年啊,我對不起你和爹娘。槍林彈雨的,我沒當過逃兵!哪裏攻不下來我攻哪裏,哪裏是硬骨頭,我啃哪裏。隻要一聲令下,刀山火海的,我沒皺過一下眉頭。可是現在……不是那時候……都是戰友……一起的戰友啊……沒有所謂的敵人……我想,我小小的當一次逃兵……隻爲了娘和你還有孩子們……”
“到底出什麽事了?”常秋雲有些急切。
林百川皺眉,然後輕輕的搖頭:“你就隻當是我想解甲歸田了。找個清淨的地方,門口開兩畝荒地,給娘養老送終,陪你日出日落。閑了跟孫子們說說笑笑……不用再爲誰去忙了。”
常秋雲的手放在男人的額頭上,然後拍了拍他:“随你吧!怎麽樣都好,就是回老家種地去,也沒啥不可以的。還是那句話,我要的不過是一家人平平安安的。”
林百川這情況,就屬于那種沒辦法确定情況的病人。他說病就病,你還不能說他沒病,他說沒病就沒病,誰也不能把他當病人。
最後怎麽辦呢?
當地的軍醫院沒法子,往B京送。
在B京呆了得有一個月,國内的專家國外的專家沒少會診,得出的結論還是一樣。動手術的風險太大,如今雖然是偶有頭疼,且頭疼難忍,但至少性命無憂。
不過鑒于這種情況,林百川是暫時是沒法參加工作了。
于是給了他一年的假期,在療養院休養身體。
療養院在哪裏?
在市郊的翠雲山就有,而且級别還不低。那裏,在唐時爲一處行宮,以前JIANG在此地下榻過。山上也不過十幾棟别墅,住着四五位功勳卓著的人。山下山上,卻有一個團的警衛力量,想上山,可沒那麽容易。
驕陽一邊剝桔子,一邊看着将别墅門口的花草移栽出去,而準備種菜的姥爺,就問說:“您真病了?”
“病還有假的?”林百川回答的一本正經。
驕陽癟嘴:“頭不疼了?”
“一般晚上疼。”林百川繼續揮汗如雨開坑他的菜園子,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驕陽呵呵呵的:騙人!晚上鼾聲比誰都大,還敢說頭疼。
她眨巴着眼睛:大人爲什麽也要裝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