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校那點事,在四爺看來是不可避免, 但也沒有什麽大影響的事。
至少對于他要做的事, 暫時是沒有影響的。
等到七月一日, 第一台拖拉機從生産線上下來,披紅挂彩給上面報喜的時候, 這才真的覺得可以放松放松了。
在整個攻堅小姐裏,他還是那種能晚上回家,偶爾回來吃飯的那種。可其他大部分工人爲了完成這個攻堅戰, 已經持續在車間了呆了一個來月了。
車間裏, 一直有人奮戰。值班室裏, 永遠有疲累不堪隻合衣躺在地上打盹的工人。
所有人的信念都非常樸素,就是要在D的生日這一天,獻上一份厚禮。
廠裏四處招展的紅旗, 鞭炮聲鑼鼓聲和人群歡笑與鼓掌的聲音,一幕幕的從眼前過的時候,林雨桐有了一種想要流淚的沖動。
這種情緒許是會傳染的。
跟林雨桐一樣紅了眼眶的又何止一人?
在一片荒山荒溝上建起一座廠, 把礦石變成鋼材再變成各種設備武器農機,這得付出多少,隻有經曆過的人知道。
而爲之奮鬥不息的動力,不是能獲得多少物質獎勵, 不是能得到多少獎金,他們隻是真覺得國家需要。如果這種努力, 能爲國家的建設添磚加瓦, 能證明是有意義的, 能得到也一次口頭褒獎,那麽,他們就覺得這是能自傲一輩子,等老了能在兒孫面前炫耀的事。
事實上,這個攻堅小組,确實是被表彰了。
刊登在報紙上,然後報紙張貼在廠裏最醒目的報刊欄上。緊跟着,就是下達生産任務,爲了完成生産任務,車間需要全負荷的運轉,才能按期保質保量的完成任務。
而人事處,需要做的就是把每一個爲之努力過的工人的檔案拿出來,重重的給記上這一筆。
接下來是表彰大會,各種的表彰大會,披紅戴花,用他們的話說,一輩子都沒這麽榮耀過。
而另一邊呢?四爺并沒有停下腳步,有了拖拉機不算,這隻能說有了運輸能力。我們還得将配套的犁地機、耙地機、旋耕機等等的都得給配套出來。這些東西都是作爲附件,可以以拖拉機帶動來工作的。生産不難,但想要耐用,關鍵在于犁片耙片的質量。鋼材不好,耕地百十來畝就磨損的不能用,需要不停的替換,這肯定是不行的。所以,要解決這個問題,要生産出不同的鋼材型号,然後同等條件下,去實驗它。
自家的農場都不夠用了,還得聯系其他農場,将實驗給完成,要收集到更爲詳實的數據。
另一邊,什麽大小型收割機,播種機,農藥噴灑機,脫籽機,都已經開始啓動。
要是能做出聯合收割機,那就更好了。
爲了解決水利供給不到的地方用水問題,廠裏又抽調人員,研發打井設備。
以往打井,都是人力。其實機器打井,沒那麽麻煩。關鍵是得有這種設備。
所以,在一個個的計劃往下下發之後,大家才恍然,原來我們還有這麽多工作要做的。
不光是後續的,就是現有的拖拉機,也是需要不斷的改良的。更有不同的地況需要不同的機器,東北大機器能轉的開,可有些地方,卻需要小型的設備好調頭。
計寒梅都提意見了:不能隻埋頭幹活,還要注意職工的業餘生活。
業餘生活,四爺也很重視。
他就說:“我跟上面申請了電影放映機,快到了。以後每天晚上,都放電影,誰願意去看,就去看。如今隻能先是露天放映,咱們的文化宮還沒建起來……”
露天的多好啊!
咱們這麽多職工和家屬,得多大的文化宮才能放的下這麽多人。
就露天的!
隻要天氣允許,就可以放映嘛。
可這放映機要回來了,誰會用?誰來當這個放映員?
其實這又不是高科技,摸索摸索就會了。可要是萬一哪裏弄錯了,給折騰壞了呢?
偌大一個廠子,竟是沒有一個放映員。
這又專門選了人,送到人家省城的電影院,給人家當學徒,先學一個月吧。
真是這樣的。
本來還想着從人家電影院的學徒裏挑一個調到廠裏的宣傳處,當個宣傳幹事,可是呢?人家不願意來。
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這個年代的電影院,人家的待遇是相當不錯的。以至于堂堂的國企,人家都不願意去。
這就很無奈了。找個機靈的小夥子,去學吧。
結果小夥子三天就回來了:“有什麽了不起的,還不叫我碰機器。我就是不碰機器,看了三天我也學會了。”
人家說學會了,也大緻上算是學會了吧。
自家單位的機器,大着膽子摸索了兩天之後,沒問題,可以了。
雖然換帶子的時候還有點生疏,有放反的情況發生,但大緻上,還算是不錯。瞧見人影,聽見聲音,這就已經足夠了。
晚上放映的是紅色娘子軍,宣傳處才把通知張貼出去,轉瞬就傳遍了全廠并且朝外蔓延。
先在總廠放映,然後再是礦廠煉鐵廠這些單位嘛。結果不等輪換下去,不值班的都趕到總廠,看電影。廠門口是大廣場,廠子裏一進來,也是廣場然後是三岔路,路修了幾百米之外,才是辦公區。
這裏能容納的人多,地點就放在了這裏。
等林雨桐下班回家做飯的時候,一路上小闆凳小椅子磚塊樹根木墩子,排的滿滿的,都給自己占地方呢。
一出廠子,廠子門口也一樣。是附近的村民、鎮上的居民給他們占的地方,從反面看呢。
别人家的且不說吧,就自家這幾個孩子。包括端陽在内,白米飯紅燒肉已經不能勾住他們的心了,一個個的心早飛去了。
電影七點半準時放映呢。可打從六點一下班開始,人已經陸續的開始聚集了。而且迅速的就集中起來,瞬間,這人山人海的,在家屬區這邊的三号院住,都能聽到外面呼朋引伴的聲音了。
朝陽伸手:“媽,給我兩毛錢。”
“自己去拿吧。”家裏的零錢是有固定的地方的。這些孩子從來不主動去拿。要錢的時候先問大人要,準許了才過去拿,不準的話從來不去碰。
不用問都知道他們幹啥去。賣各種的小食的肯定已經在外面了。兩毛錢就能買不少東西,然後鼓囊囊的塞的上衣口袋和褲子口袋都是。
他第一個竄了。
幾個孩子不一塊的,各有各的玩伴。對于朝陽來說,老跟姐姐妹妹一塊,多沒意思。大哥玩的都是大人的遊戲,說的都是大人之間的話,他也不愛跟着了。就自己先竄了。
丹陽是帶着驕陽一起的,兩人比較乖,不往出跑了,要上自家的廚房頂上。當初蓋廚房,上面是平頂的。平時能晾曬個東西。現在嘛,這地方高,離廠門口也不遠,估計是能看見的。
四爺就送兩孩子上房頂。結果一出門,好家夥,樹上。屋頂上,牆頭上,一切可能呆人的地方,都坐上人了。
倆孩子在平房上看,隻能算是勉強能看見。
這種狂熱持續了一星期,實在受不了這種跟趕集似的鬧,四爺催着叫電影下基層,下車間,這才好了。
反正是一部電影反複的放,大部分都是能跟着背電影台詞的。台詞都能背過了,更不要說是插曲了。一個個睡夢裏都能哼哼。
而驕陽也第一次跟父母提出了一個小要求:“我想要一個口琴。”
想學樂器,而孩子們能接觸到的除了笛子,就是口琴。
四爺從來不限制孩子學這些,如果他們有興趣,那就學吧。
除了口琴,四爺還買了手風琴,橫笛豎笛二胡,想學就學呗。
丹陽對橫笛還有些興趣,但是朝陽全然沒那個耐心。倒是對他爸買回來的那一套《十萬個爲什麽》愛不釋手。那一套書一共十四冊,黑紅相間的封面圖案,放在硬盒子裏,看哪本抽出哪本。
孩子要學樂器,大人就叫學呗。學校有專門的音樂老師,業餘時間願意帶着教,那就去吧。四爺和林雨桐也真沒時間去管。
結果國慶過了之後,還真讓驕陽這丫頭折騰出名堂了。
國慶文藝演出的時候,在省文化宮,全省的優秀節目都在那裏表演。驕陽屬于賣相比較好的孩子,家庭出身父母教育,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潛移默化的影響。這孩子就有一種從内而外的自信。
剛好,表演的時候一個同學忘詞了,她站在台上臨時救場,笑眯眯的:“……緊張了吧。就知道你會緊張。你的台詞我都背過了,不信請大家來聽……”然後不打磕巴沒有标點的一口氣來了一個大貫口。
觀衆沒看出這是忘詞,還以爲是設計好的情節。
但是後台知道啊!
後台可不止一個學校的老師,那麽多老師呢。
少年宮的一位老師找這邊的帶隊老師,問驕陽的情況。如果可以,他們是希望驕陽能在文化宮,如果有晚會,有彙報演出的時候,讓孩子過來客串一把主持人。
還一個勁的誇,說這孩子的台風非常好。
等老師來家訪說這事的時候,林雨桐就覺得,驕陽從計寒梅身上學的東西,許是真的有用了。那種昂首挺胸的姿态,在現在看來,那就是好台風。
人家老師看上了,那也行。有活動就去吧,功課不能拉下就行。
現在的活動也比較多,好像每個月裏,得有半個月得去少年宮排練。
她是主持人,有時候還客串一把演員,但主要的任務還是主持。
如今的彙報演出特别多,領導來視察了,看看演出。工作組來交流了,看看演出。各地的勞模開會了,咱們也給人家一出慰問演出。
所以,她反倒是成了家裏最忙的人了。
半個月住家裏,半個月住姥姥家。早上她姥爺送,晚上她姥姥接,晚上跟太姥姥一起睡。小日子過的還挺好。
把朝陽羨慕壞了,“早知道我也學那勞什子口琴去了。”
人家就那一個露臉的機會結果還給抓住了。小小年年,主持一台晚會,人家還給兩斤糧票一尺布票二兩油票一兩糖票呢。
雖然沒錢,但這些票票可頂了大用了。人家現在屬于自己能養活自己的那一類。
之前還爲怎麽安置驕陽犯愁呢,看吧!有時候犯愁那真是想的太多。這不是挺好的。
聽說省裏要開個少兒廣播節目,也在選拔播音員呢。
她要是能被選上,這輩子都不愁了。
至于能不能選上,暫時先不用考慮,看看再說。對外,兩人嘴上說,由着她去吧。不怎麽上心的樣子。其實兩人偷摸的請假,去看過孩子主持了。
還别說,穿上花裙子,塗上紅臉蛋,踮着腳尖站在麥克風前面的樣子,是萌萌的有點可愛。
這孩子膽大,屬于不怕說錯的那種。别的孩子是全程繃着,她是全程跟玩似的,很享受這個過程。
那這就真放心了,至少她樂在其中。
等天冷下來,驕陽好不容易回家了,這丫頭跟媽媽說:“……我選上了……不過可能是計奶奶找人了……”
林雨桐愣住了:“找人了?”
什麽意思?
驕陽低聲道:“人家電台隻要兩個……要十二歲以上的大哥哥大姐姐,我肯定就選不上嘛。本來人家都選好人了,結果第二天又來叫我,說是叫我過去試試錄音。出來的時候我聽見邊上的辦公室裏的人打電話的聲音,那人把電話那頭的人叫計大姐……說計大姐,孩子我們帶過來試了,也确實是不錯。你說的對,怎麽着都得有個替補的。以防有個意外接替不上……”
她學人家說話,學的惟妙惟肖的。
林雨桐也明白這意思了,計寒梅一直都關注着驕陽。甚至偷偷的爲驕陽走了一次關系。
她這人,都沒爲她自己的子女求過人,結果爲驕陽動用了一次關系。
林雨桐包了餃子,叫驕陽給隔壁送去。回頭跟四爺商量,看計寒梅那倆孩子,是不是能想辦法幫着安置一下。
四爺就說往心裏去了。
年底的時候,才給安置好。兩人沒什麽技術,年紀又都不小了,能去哪裏呢?
給安置在當地的林場,隻要兢兢業業的幹,日子差不了的。
那邊也是知道是他們親媽的關系給安置的,倒是給計寒梅來信了。
“是不是你們?”計寒梅拿着信,眼圈紅紅的過來了。問林雨桐。
林雨桐佯裝不知道,就是不認:“你那麽多戰友,誰知道是不是他們看不過去幫的忙……”
但計寒梅心知肚明,肯定是這兩口子聽到什麽信兒了,背後幫着安置了。
她非常艱難的說了一句‘謝謝’,回去之後,寫了一封檢讨書,跟她的遺囑放在一起。這份檢讨書,活着的時候是沒臉拿出來的,隻等死了之後吧。
對組織不應該隐瞞,應該有個交代才好。
天冷了,冬天來了。農村的集市越發的熱鬧了。
今年的年景不錯,集市上先是雞蛋、老母雞這些東西,偷摸的吧,但都還能買到。
林雨桐一到年前就得大采購,關鍵是得給林家拿。尤其是大原和大垚,他們各家的供應不算少吧,但是想自由買到東西,在城裏可不太容易。采購的對象主要還是吃的。不拘是什麽吃的,隻要能買到的,都采買回來。然後四爺往省城去開會的時候,車後面永遠都是滿的。
今兒是四爺的車剛走,端陽急匆匆的就回來:“我爸呢?走了嗎?”
“走了。”林雨桐就問,“怎麽了?有事?”
“不是!”端陽去推自行車,“我師傅叫我買點東西去,還以爲能搭上順風車呢。”
沒趕上,那就騎自行車去呗。
傻小子不怕冷,還是林雨桐硬給塞了棉手套,這才戴上,騎着自行車奔了。
看那速度,怕是要騎着自行車趕他爸的汽車。
事實上,還是趕不上的。
氣喘籲籲的進了城,去新華書店買了書,想了想又去掏了赢來的票票買了二兩鵝肝,帶着去少年宮了。今兒驕陽在這裏排練,他給饞丫頭送去。
這都半月沒回家了,心裏不免有些惦記。
自行車鎖好,搓了一把臉進去。沒有觀衆的演出大廳,空蕩蕩的。好在還算是暖和,他四下看看,有暖氣了,還算不錯。
把手套摘了,就那麽挂在胸前。
台上的女老師在演奏鋼琴,驕陽應和着鋼琴曲,在朗誦詩。
看來,這是個配樂詩朗誦的節目。
饞丫頭還挺能幹,又客串節目了。
等告一段落了,端陽就把鵝肝打開,往舞台的方向走動。
驕陽聽到腳步聲沒扭臉,但是等了一會子鵝肝的味道傳來,她的鼻子使勁的聳了起來,馬上扭臉,一看是大哥,立時眉飛色舞起來。
配樂的老師還在說:“……第二段的時候,情緒要再激昂一點……”結果就看見驕陽眉頭一挑嘴角一勾,滿臉的怪表情,她就嚴肅着臉說:“驕陽,說你呢!認真點聽。”
驕陽朝邊上指了指:“我大哥來了,老師!我跟我大哥說幾句話……”
這老師皺眉扭臉,然後端陽也同事堆起笑打算應付人家老師。
可是這一照面,兩人都愣住了。
這老師的滿臉不可置信的看着端陽,上下的打量。
端陽先是驚愕,繼而慢慢的收了臉上所有的表情。就跟一個陌生人似的,問了一聲老師好,然後指了指驕陽:“我是驕陽的大哥,端陽。老師辛苦了!我來跟我妹妹說幾句話,送點東西。不耽擱時間,一會子就走。”
這老師卻隻愣愣的不說話,盯着端陽一動不動。
驕陽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在端陽的表情快要繃不住的時候,她從台上跑下來,拉着端陽的手,“老師,我去去就來。”說完,拉着她大哥就走,還不時的回頭,一臉警惕的看着愣在台上的黨老師。
到了外面,她舒了一口氣。
端陽就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給她裹上,把鵝肝遞過去:“趕緊吃吧……吃完繼續練去。”
驕陽一邊把鵝肝往嘴裏塞,一邊問:“大哥,你是不是得罪過我們黨老師?”
“黨老師?”端陽疑惑了一瞬,才反應過來說的是誰。
邊上的驕陽以爲他不知道,就說:“就是剛才的老師,黨春華黨老師,她彈鋼琴彈得可好了。”
這話叫他瞬間想起,在那個大宅子裏,一個穿着旗袍的女人,坐在鋼琴前,手指飛舞的敲在琴鍵上。那種流淌着的音符,早些年常在夢裏能聽到。這些年,卻早已經忘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女人扒拉算盤的聲音,在廚房切菜的聲音,吆喝他們起床吃飯睡覺的聲音。
他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然後一臉無辜的搖頭,“我不記得了……大概不小心得罪過也不一定。要是她給你穿小鞋,咱就回家。”
驕陽嗯嗯嗯的點頭:“我知道。”
二兩的鵝肝對驕陽來說就是幾口的事,吃的再怎麽仔細,終是吃完了。
珍惜的又把手指舔了舔,把端陽看的氣的:“你這是得有多饞。行了,回頭大哥給你弄票,你帶身上,想吃自己去買。”
驕陽點頭如搗蒜,把大衣給端陽:“大哥,你别進去了,我自己進去吧。”
黨老師看大哥的眼神,叫她覺得心裏慌慌的。
她跟丹陽和朝陽還不一樣。端陽是丹陽撿回來的,丹陽知道大哥不是親的。朝陽也有記憶了,也知道大哥不是親的。
但是驕陽不知道。
朝陽來家裏的時候,驕陽還不會走路呢。在她有記憶以來,家裏就是兩個哥哥一個姐姐。誰也沒告訴過她這大哥不是親的。如今看這老師看大哥的眼神不對,她沒緣由的,就慌了起來。反正就是不想叫兩人碰面。
端陽正好也不想進去了,他催驕陽:“去吧!等你進去,大哥就走。”
驕陽是端陽看着長大的,牽着她學走路,爸媽不在的時候哄她睡覺。這就是親妹妹!
妹妹的這種不安,卻叫他安心起來了。
他不是林破軍,他是林端陽。
那個女人也不是鍾莺莺,她是黨春華。
他是驕陽的大哥,她是驕陽的老師。
僅此而已!
他看着妹妹進去,然後去找自己的自行車,開鎖,推出來,擡腿騎上去,腳一蹬就能走了。
就聽後面的一個聲音說:“等等!”
端陽的脊背僵硬了一瞬,然後緩緩的回頭,臉上已經是非常客套的笑了:“黨老師,還有事嗎?”
一句黨老師,叫黨春華愣在了當場,她的嘴角動了動,說:“……沒有什麽事。就是聽說林驕陽是林軍|長的外孫女……”
“哦!”林端陽點頭:“我姥爺不喜歡我們打着他的旗号在外面行事。這丫頭是仗勢欺人了嗎?回頭我好好教訓她……”
不是!
不是這樣的!
我是想問,你怎麽就跟林軍|長有了這樣的關系的?
不管怎麽否認,自己的兒子,自己是認識的。
今兒絕對不會認錯。
範雲清曾經是林軍|長的妻子,林驕陽的父母又曾經跟範雲清是同事。那麽範雲清發現破軍并且從長相上猜錯跟自己的關系,這就說的通了。
“你……”她正想說什麽呢?突然,門口響起喇叭聲。
一輛吉普停在門口,車窗開着呢,一個穿着軍大衣的男人探出頭來朝這邊看,視線在端陽的背影上一掃而過,就看向黨春華:“春華,跟誰說話呢?還沒排練完嗎?我是先回家然後叫司機來接你,還是等你一會兒……”
黨春華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我這就來。就是碰見個學生的家長,說兩句話。來了來了……”然後沒敢在看端陽一眼,跑着過去生了吉普車。
端陽沒有擡頭,直到車走遠了,他才将頭昂起來,看着遠去的吉普車發呆。好一會子,才腳下一蹬,車子劃遠了。
而大廳的棉門簾夾縫裏,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縮了回來。驕陽狠狠的吸了一口氣:大哥他肯定是惹麻煩了。回去得跟爸媽說說。
端陽沒有在城裏逗留,原本還想着去找爸爸,把自行車綁在車頂上,他跟着坐車回廠裏。但現在,還是算了。
他想整理整理心情。
曾經四處流浪,翻遍了整座城市要找到的人,就這麽突如其來的出現在了眼前,什麽感覺呢?
欣喜嗎?
沒有!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是害怕的。
害怕這個親生母親的出現,打攪了他現在的生活。
在她出現以前,他幾乎都已經忘了,他并不是父母的親生兒子。
那一刻,他心裏還升了一股子羞愧,尤其是當問到林軍|長的時候,他想大聲說:“我不是那是因爲林軍|長……我是因爲我爸我媽我弟弟我妹妹……我不知道沒了他們我該怎麽辦……”
可當他發現,她不敢認他,她也有更重要的人的時候,他心裏又覺得别扭了。
那種委屈,那種不知道叫人怎麽發洩的憋屈,怎麽也驅散不了。
車騎在路上,走的并不快。小心的避着冰坨子,轉過彎道,前面就是火車道。
每次過火車道,都得小心,得看着有沒有火車過。等确保沒有火車的時候,抓緊時間過去。
這種公路鐵路交錯的方式,是非常不安全的。
這次比較倒黴,遠遠的就聽見火車的聲音了。
大家都等着,車道那邊的人,這邊的人,拉架子車的,趕着騾子的,騎着自行車的,背着筐子步行的。車道兩邊的路上,擠了一片。
等火車慢悠悠的過去了,這一片就擁擠了。
端陽也不着急,等着大家都過去了,他才推着車子慢慢的走。
結果剛過了火車道,就看到一個筐子。
什麽東西?
他推着車子趕緊跑過去,一把抓住了筐子,可筐子的另一邊也被人抓住了。
他這一擡頭,跟一雙大眼睛給對視上了。兩人都愣了一下,然後各自低頭看筐子,誰也沒撒手。
筐子裏不知道是什麽東西,用嶄新的床單輕輕的給蓋着。
啥寶貝啊?
端陽不撒手:“是我的!”
那姑娘也不撒手:“是我先看見的。”
端陽‘嘿’了一聲:“那……什麽……見着有份,你一半我一半……”
“你這人怎麽這樣?”這姑娘就說,“得先看是啥東西吧,要緊的東西得交給公家的……”
端陽心說:你倒是怪機靈的,聽起來覺悟是高,可這要緊的東西到底該咋定義呢。這是拿充公這一條吓唬自己呢?要是敢不分給她,她就舉報去。
行!心眼挺多的一姑娘。
他就說:“那先看看,筐子裏是啥東西吧,說不定人家馬上就找來了。”
兩人一人一頭把床單掀起來,緊跟着的就聽到一聲“哇”的一聲哭。
筐子裏是個抱着襁褓的嬰兒,被單一拿開,冷風一吹,孩子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兩人給唬了一跳。
這姑娘趕緊把孩子抱出來,把襁褓的一角給拉起來給孩子遮擋涼風:“這誰家這麽大意,把孩子忘在這裏,再給丢了……”
“你傻啊!”你家帶這麽大的孩子出門是放在框裏的嗎?端陽皺眉,“丢了可不是你說的丢了……這孩子是被遺棄了……”
一說到遺棄,端陽的心裏就不是滋味。
他把車子撐到一邊,過來看:“你不是搶嗎?給你吧,也别分了!”
“你這人怎麽這樣?”這姑娘一把拉住他,“你不要,你叫我怎麽辦?”
端陽就說:“你不是說要交公嗎?交公呗!”
姑娘哭喪着臉:“交哪去?哪裏肯要孩子?要不,抱回去,看村裏誰家要……”
端陽就問:“你家是哪的?不能養啊?”
姑娘搖頭:“家裏就我跟我爹,咋養?”
那自己帶回去也不行啊!爸媽都忙的什麽似的,根本就顧不上的。
端陽就說:“你看這樣行不行,你幫着找一戶人家,我給出點錢都行……好歹是一條命。”
孤兒院那邊,他是不想送去的。
他真在孤兒院呆過,那地方……他不覺得比莊戶人家更好。
這姑娘抱着孩子跟抱着炸彈似的,“那行吧……你得告訴我你是誰,家在哪,要不然我上哪找你去……”
端陽心說:我還能跑了是怎麽的?
但還是先騎到車上:“先上車吧,我送你回去。外面多冷的,别再給孩子折騰病了。”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端陽才知道這姑娘家也不遠,就在三林屯。是後來合并過來的人家。以前家也在省城,她爹在城裏的中藥鋪子裏幹活。後來,這不是精簡城鎮人口嘛,父女倆就被精簡下來了。在三林屯安了家。
剛進村子那條巷子的最裏頭,三間茅草房的就是了。
這姑娘叫潘甘草,四五年生人。跟端陽差不多年紀。
到了地方,端陽把身上的錢都塞給她:“我叫林端陽,跑不了。去廠裏問問,就知道我是誰了。”
林端陽?
這姑娘真知道。
村裏的姑娘都知道。
都說廠長家的兒子和氣,長的還好。
其實……還還算是沒說錯吧。
甘草抱着孩子一進家門,潘厚樸就愣了一下:“替誰家看孩子呢?”
農村是這樣的,家裏要是忙不過來,孩子寄放在鄰居家一天半天的,也是常事。
因此,潘厚樸沒多想,隻問了一聲。
甘草這才覺得麻爪了,怎麽就答應林端陽把孩子帶回來了呢。
她低着頭,好半晌才耷拉着腦袋說:“是撿來的。”
不等他爹愕然的睜大眼睛說出一大串質問的話,她就趕緊說了:“要是不帶回來,這麽冷的天,能要了他的小命。”
潘厚樸一肚子的話就咽下了。
他在中藥鋪子幹活,以前給東家幹活,也跟着東家學本事。東家常挂在嘴上的話就是醫者仁心。沒道理看着人死在面前的道理。
他指了指屋子:“先進屋吧。”
進屋在熱炕上把孩子檢查檢查,看是不是有啥毛病,結果甘草這才知道,這孩子是個小女娃兒。
“咋這麽狠心的,把孩子給扔了呢?”甘草去熬米湯。
潘厚樸卻抱着孩子發愁:“爹都這把年紀了,你弄這麽個孩子回來。就算是爹養着當個小閨女,可是……爹能養她幾年,到時候坑的還不是你。你這過了年,都十八了!如今又是個農村戶口,想找好對象本來就難。如今再拖累了這麽一個,你這對象可咋找?”
甘草隻悶着頭,好半晌才說:“給她找個好人家,送出去……反正有人給出錢……”
說啥?
潘厚樸問了一聲:“誰出錢?”
甘草愣了一下,不肯說是誰,隻道:“跟我一塊撿孩子的……他願意出錢給收養孩子的人家……”
這又是傻話!
潘厚樸就說:“自家的孩子都養不會,誰會真心養别人家的孩子。這不說給錢還好點,要是要收養,這好歹還有想要孩子的心思。可這你一說給錢,你能分的請誰是爲了錢,誰是爲了孩子的?”
甘草猛的擡頭,這話也對啊!
還是把事情想的簡單了。
可孩子都抱回來了,這可咋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