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雨桐是在‘飒飒飒’的聲音中醒來的。隔着窗戶朝外看了看, 是那個孩子在掃雪。
四爺也就跟着起來了, 林雨桐就問:“咋辦?”
碰上了, 就不能趕出去,看着他凍死餓死。可若是留下來, 這孩子今年十一了, 眼看就過年了,過了年可都十二了。
十二歲的半大小子,可都記事了。
不管是什麽人家出來的,離開親媽的時候也才多大, 可以說是生活驟變之下……以他的聰明, 沒去坑蒙拐騙走了歪路, 都實屬不易了。
要真收在家裏, 以什麽身份呢?當兒子吧, 這孩子顯然有親媽。不當兒子吧, 以什麽身份留下呢?
以外人的身份留下來, 天長日久的,别别扭扭的, 這不是也不舒服嗎?
四爺就說:“你看着驕陽,這事我處理。”
一早起來,誰都沒問這孩子。他願意掃地就去掃地, 吃飯的時候喊他吃飯。
正吃飯呢,常秋雲來了。手裏提着羊奶, “來晚了, 昨晚上的雪怎麽那麽大?”
“我爹要是不在家, 今晚就别回去了。”林雨桐接了羊奶又去熱了,給兩孩子連帶着那孩子一人倒了大半碗,“都喝了,不許剩下。”
常秋雲這才看林破軍:“這孩子面生,誰家的孩子?”
之前常在樓裏進進出出的,樓裏的孩子她都見過,這個還真沒有。
丹陽就道:“我撿回來的。”
嗯?
常秋雲不解。
林雨桐就拍丹陽:“怎麽說話呢?”
林破軍搖頭:“沒事,嬸子,我就是妹妹撿回來的。”
丹陽嘟嘴,低頭喝奶。然後從邊上的小碗裏,拿了雞蛋,先給了林破軍一個,再給了朝陽一個,最後那個自己才拿了。
林破軍将雞蛋推給朝陽:“我都大了,不用吃這個,給弟弟吃吧。”
“哥哥吃!”朝陽把磕破了皮的雞蛋推過去,好像是怕林破軍不會吃雞蛋一樣。
這倒不是孩子覺得人家笨,事實上,是有不少孩子,像他這麽大了還從來沒吃過雞蛋,拿着雞蛋帶殼往嘴裏塞的都有。因此他特别貼心的把磕破皮的雞蛋遞過去。
林破軍接過來,鼻子突然就酸了,心裏也更加惶恐起來了。
他不怕這家人對他壞,就怕對他好。
這種好,叫他不安又惶恐。
他是什麽人,他知道。他不配這一份好。
他惶恐不安,怕這是最後的一頓早餐。叫自己好吃好喝的吃完,就該攆自己滾蛋了。
這頓飯是他這幾年吃的最好吃的一頓飯,也是吃的最難受的一頓飯。
飯吃完了,該上學的上學去了,該上班的也打算要上班了。
對他的安排,卻一字未說。
他急切的喊了一聲:“叔……嬸……”
四爺頓住腳步,回頭看他:“你就在家呆着,不用你幹什麽。等我回來的時候,告訴我,你是誰,從哪裏來,父母姓甚名誰家在哪裏,如今家裏還有誰……”
于是林破軍在家裏一整天都在想,一定是我對家裏的情況有所隐瞞這事,這位叔叔看出來了。
于是,一整天都惶惶不安,開始貪戀這份溫暖,然後急切的想要留住這份安穩。
等到晚上了,吃了晚飯,他挪到四爺跟前,“叔,我……”
“跟我到書房來。”并沒有叫丹陽她們聽的意思。
林破軍低着頭跟去書房,馬上就道:“我叫林破軍,四五年冬月初一生人。老家在B京,父親叫林延年,母親叫鍾莺莺。對家裏的事我能記住的不多,父親死的時候我還不怎麽記事,聽别人說,父親高壽,七十二歲駕鶴西去了。母親多大了我也不是很清楚……她是父親第十一房姨娘,比父親小了很多。反正我的好幾個侄兒都比我的大。我家住在一處五進的大宅子裏,家裏的人很多,不管是主人還是下人。家裏有很多店鋪,還有酒店作坊工廠商行……可是我都不知道經營的是什麽,位置在哪裏……真的!我第一次出大宅子,就是我和母親被趕出來的時候。家裏的其他人都走了,家裏來了很多當兵的,他們穿着黑色的靴子,手裏拿着槍,他們的參謀長披着黑色的披風,然後就住進我家裏了……”
林雨桐在外面聽着,眉頭就皺起來了,聽這孩子的意思,他們家的房子應該是被G民黨占了才對。
要是這種情況的話,他們家要麽是在抗戰時期出過漢奸,抗戰勝利後才會被清查了資産。要麽就是被樹大招風,家裏的财産被人給頂上了,于是跟當時的G民黨官員做了交易。帶不走的财産都留下了,而家裏人應該是出國了。那時候出國,多是香江或是南洋。但不管怎麽樣,在國内的可能性不大。
不過,林雨桐猜,應該是後者的可能性大。要真是出了漢奸,是不可能放他們家的人離開的。至少不可能全都離開。
所以,最大的可能就是一看局勢不對,都出國了。而他們這母子,屬于人嫌狗不待見的,也最沒有話語權的。于是,就被抛棄了。
留下了一個女人帶着一個孩子,在解放前應該怎麽生活呢?
這孩子之前說過,她媽把她交給奶媽撫養,後來,才把他徹底的給了奶媽。
一個女人嫁人,要隐瞞過去,自然是不能有這麽一個兒子的。
而能叫這麽一個給大戶人家做過姨奶奶的人看上的男人,甚至不惜舍棄兒子也要保全的婚姻,隻怕這個男人出身好就不說了,人還是有些本事的。
正想着呢,就聽裏面的聲音繼續傳來:“……我偷看了我媽寫給奶媽的信,上面沒有具體的地址,但郵戳上是永平市……我這兩年把市裏的大街小巷都轉了,卻沒找到人……我沒想怎麽樣……我就是想問問她……她爲啥丢了我不要了……她有難處,可以把錢給我,我自己可以生活,不用再給奶媽寄錢了……可是我找了兩年,也沒找見她……我跟着丹陽回來,是因爲她穿的好,身上能拿出肉脯來……我知道,好心人很多,沒有那麽多好心人,我也活不到現在。但要了兩年飯,我更知道……能擠出一口飯的好心人真不多……”
四爺看了這孩子兩眼,隻說:“洗洗睡吧。”
然後再沒有一句話的就出來了。
留下這孩子愣了半天,還是洗洗睡了。這一晚上他睡的踏實了,心裏沒有秘密,不必藏着掖着的感覺真好。
第二天還是老樣子,掃院子然後吃飯。喝了熱騰騰的羊奶,吃了一個雞蛋,一個松軟的玉米棗糕,喝了大半碗濃稠的小米粥。
他想着,今兒,總該對自己有安排了吧。
是走是留,總得給句話吧。
可是四爺還是說:“你再想想,你叫什麽,你從哪裏來,父母都是幹什麽的,家裏還有什麽人,這些人如今都在哪!”
啊?!
我說的是實話啊!
他一天都忐忑不安,他真的說的是實話,爲什麽這個叔叔不信呢。
常秋雲也看不明白這是幹啥呢,但卻也從不多問。留下這孩子了,就有這孩子一碗飯吃。别的從來不問也不管。隻專心的伺候驕陽這個小祖宗。驕陽這孩子知道認人了,爹媽走的時候,很是會哼哼幾聲。
林破軍在家幫着掃院子,刷鍋洗碗順手把活就幹了。這幹着活,心裏卻思量着,爲啥說的都是真話,可叔卻不信呢?
這天晚上,他急切的辯白:“叔,我真的沒騙您,我說的都是真的。”
四爺還是點頭,還是那句話:“洗洗睡吧!”出門的時候又叮囑,“門窗關閉好,今晚的風大。”
林破軍這下真不明白了。
等第三天留下的話依舊跟前兩天一樣的時候,他突然間就有點明白了。
晚上吃完飯,到了書房,他就說:“……跟叔叔和嬸子,我說的就是實話。前天晚上跟叔叔說的那些,那是我這輩子說的最後一次,以後跟任何人都不會再提起半個字。今兒早上您又問了我一遍……我現在重新回答您。”他的臉擡起來,眼裏露出幾分堅毅之色:“我叫林狗蛋,老家在豫州,我爸媽是從豫州逃難到的B京,都靠拾荒爲生,居無定所,随便找個城門洞子橋洞子就住下了。解放前,我爸被穿着大皮靴的人踢了一腳,回家咳血之後就死了,我媽帶着我跑了很多地方,要飯爲生。後來碰上個貨郎,收留了我們。我跟着又轉了很多地方,記得起來的就是後來又轉到了B京,然後從B京坐火車坐了兩天,我媽上廁所叫我在車站等着,然後我等了三天,都沒見我媽來。車站的人都說我媽不要我了,我不信,這幾年到處找我媽。我相信,我媽肯定是被貨郎騙了。是那貨郎不想要我了……”
這個說詞裏,父母是逃難出來靠拾荒謀生的可憐人,窮的連家都沒有了。父親更是被‘大皮靴’給踢死了。屬于在舊社會受苦受難的可憐人。然後拾荒的女人帶着幼小的的孩子靠要飯爲生,最後可憐的女人被一個想要媳婦卻不想養繼子的窮男人給騙了,緻使母子失散了。
四爺就問:“你父親叫什麽?”
“有些一起拾荒的大叔叫他墩子,我也不知道大名叫啥!”
“你母親叫什麽?”
“人家叫她嫂子或是墩子家的,我也不知道叫我媽的名字是啥!”
“你說你在京城拾荒讨飯住在橋洞子裏……哪裏的橋洞子你知道嗎?”
“地方我不知道,就知道那座橋上有二十八個石獅子。”
“那個貨郎叫什麽?哪裏人?”
“不知道他是哪裏人,但是他特别厲害,哪裏話都會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哪裏人?”
“豫州老家還有什麽人記得嗎?”
“我爹媽逃難出來的時候還沒我呢,我光知道在豫州,我爸說是老家的日子過不下去了,日本人的飛機把黃河炸的決堤了,老家一個村的都逃出來了……什麽村兒他沒說……不過他也說過,不用回去了,老家也沒啥了,就一間破爛的草房……在外面好歹還能混口飯,在老家說不得連這口飯也沒了……”
林雨桐都不免認真的看這孩子,對答如流,處處都不詳細,但處處都有着落。如果有人非得追根究底往下問,就是爲難人家孩子了。因爲他有個優勢,就是年紀小。凡是對不上的,都可以推說年紀小,記不準或是記不住沒印象。
年紀小的孩子,大家的認知裏,很容易叫人套出真話。
那麽他嘴裏說出來的,在大部分看來,是沒啥可值得懷疑的孩子話。
一天的時間,他給他編造了一個近乎是完美的出身履曆,就連之前給苗大嫂說的,他都記得。他考慮到了必須跟之前說的言辭一緻!
雖小有差别,但也沒關系。你能指望一個又急又餓的孩子在兩分鍾的時間裏去說完整那堪稱是苦難深重的童年和出身嗎?
四爺沉默了片刻:“這些……你得記準了……記準了,就不許再更改了……”
不許再更改了,就是意味着見到親生母親,也不能說認就認了。
林破軍愣了兩秒,然後才道:“我……其實就是見到我媽,也未必能認出來……我在城裏找她……我一直告訴我說沒有找到……其實我最怕是那種我跟我媽見過卻誰也沒認出誰……”
那麽小的孩子離開媽,認不出來彼此沒什麽可奇怪的。
四爺和林雨桐覺得這孩子了不得的地方就在于:小小年紀,下定了決心,他就真敢去幹。那股子不計一切後果的勁兒,可不是誰都有的。
四爺就給了兩個方案,“第一,留在家裏,然後按部就班的去上學,念書。第二,廠裏開年要辦一個技校,廠裏的子弟都去那裏進行崗前培訓……不過年齡卻在十三到十五歲……”
“我虛歲肯定十三了。”林破軍急忙說了一句,然後就跪下磕頭:“我謝謝叔,一輩子不敢忘了叔的恩情。”
他選擇了去技校。
但不管怎麽選擇,都得先上戶口。
四爺帶着這孩子去了派出所,找了大原。
可有些事,找大原也不行啊。
這上戶口,像是這種沒爹沒媽的,又沒成年的,還沒親眷的,就隻能送到孤兒院。
孤兒院那邊……要是能呆,以這孩子的聰明,就不會想着到處流浪了。
所以,這中間必須走一個領養的程序。
也就是沒成年的孩子,想給他單獨開的戶口,是不可能的。
于是,家裏的戶口本上,多了一個叫做林端陽的孩子。
爲了上技校的時候方便,将出生的年月往前報了一年。
一上了戶口本了,這孩子踏實了。林雨桐把角房給收拾出來,房間不大,但是暖和啊。給他挪了過去。
這孩子也勤快,起的早。起來之後把院子也掃了,水也壓出來把甕裏都接滿了。然後家裏的地龍壓根就不用管,他特别用心,準時去添柴添炭。
年前這點時間他沒事幹,也沒閑着,到廠後頭的找柴火。那地方,要是專程找,肯定是能找到的。柴房裏很快就被塞滿了。
常秋雲在家默默的看着,得空就跟林雨桐說:“對這孩子好點。上了戶口了,每月就有二十七斤半的糧食,這再上了技校,廠裏還給一個月十二塊錢的學徒工資。你們是給這孩子找了一條活路。但至于說吃用,他的錢他的糧夠他用的了。麻煩不了你們什麽。你看自從這孩子來了,你們省了多少事。丹陽出去玩不用操心,這端陽跟着呢。把朝陽背進背出的……你們啊,就當兒子的養着吧。隻要是有良心的孩子,你養着……養不虧。”
四爺不像是養兒子,倒像是收了個學生。
雖然不怎麽上課,但四爺會把需要看的書給他,隻準他晚上在房間裏看。從晚上七點到十點半,是他的學習時間。其他時候,不許把書拿出來。
這孩子哪怕是流浪,也沒把功課拉下,到處蹭課聽。學了回去就在地上寫。雖然寫的字不好看,但是認識的字卻也不少。
年前,林雨桐給幾個孩子做新衣服的時候,也給林端陽做了,還做了好幾身。棉的,夾的,單的。
這孩子還是叔和嬸的叫,林雨桐也覺得這麽叫着,也沒什麽不好。
林家對這孩子也沒排斥,過年了,相互給拜年,他跟丹陽叫人,該叫舅舅的叫舅舅,該叫姨姨的叫姨姨。
辛甜對這種沒父母的孩子本來就多了幾分同病相憐。跟林雨桐說:“聽媽回來說了,當時要是你們不收,我跟你大哥都說了,我們就收下。”
大家想的都差不多,不管大人造了什麽孽,這麽個孩子,生到這世上,受的最多的反而是苦了。
過了年就是五七年了!
頭一件事,就是把端陽送去了技校。所謂的技校,就在職工大學。職工大學這不是隻有晚上和周末上課,白天教室都是閑置着呢嗎?
範雲清就跟廠裏提議,說了,應該給廠裏培養後備力量。
這個意見一出來,沒人反對。因爲廠裏這麽半大的孩子太多了。有些孩子跟父母過來的時候都七八歲成十歲了,可那時候才建廠呢?學校還沒影,等學校建好了,一個個的年齡都不小了,年紀老大了還是小學生。到了十四五歲,覺得念不動了就不想去了。在外面幹點散碎活也能掙點錢。那麽大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時候,配額糧食吃不飽是肯定的,但買糧食的錢不還得父母掏嗎?還是爹媽養着,一家一個還罷了,可孩子一多,真的,負擔挺大的。
安置都沒法安置。
可就在這個時候,範雲清提了這麽一個建議。
成了技校的學生了,孩子們每月能給配給三十斤糧食,而且每月還有十二塊錢的小學徒工資。孩子們上午上理論課,下午下車間上實習課。十五六歲的,學個半年就下車間,跟着師傅慢慢的磨去吧。年齡不夠的,可以學學兩年,等到十六歲在工作也一樣。
這可真是解決了大問題了。
以前對範雲清有意見的人,通過吳老太和如今這次的事,徹底的說起範雲清的好話來了。
這天,婦聯開完會,林雨桐正要走呢,範雲清把她給叫住了:“林主任……”
“範書|記。”她也這麽叫人。
兩人瞧起來客客氣氣的。
範雲清見人都走光了,禮堂就剩下她們兩人,這才道:“……聽說你們收養了個孩子……”
“對!”這又不是秘密,“送去技校了。範主任沒見過?”
“見過!”範雲清抿嘴,帶着幾分猶豫的問:“這孩子的家裏情況,都問清楚了嗎?”
“問了。”林雨桐就說,“怎麽了?範主任認識這是誰家的孩子?”
範雲清猶豫了一下才道:“……我就是瞧着這孩子面熟……上次被帶去審查,見了一位領導……那位領導的夫人帶着家裏的小兒子來給領導送飯,我隔着窗戶瞧了一眼……你知道的,我這人不說過目不忘,但也差不多,自問見過的應該就不會太輕易忘掉。我當時還說,那家的小兒子特别像那位夫人……可我看着你們收養的那孩子……還真覺得跟那位夫人好像長的更像……”
林雨桐的心咯噔一下,但面上卻興味盎然:“真的嗎?要不麻煩範書記幫着問問,看看是不是她的親眷。不過端陽自己倒是說,他爸死了,她媽好像是被人騙跑了,家裏也沒什麽親戚……這要真是那位夫人是端陽的親眷,那是再好沒有了。範主任是知道的,孩子還是親生的好。這有親生的,有領養的,稍微有一點偏頗,就容易叫孩子心存怨怼。都說養這麽大一兒子是占了便宜了,可說句實在話,這養孩子費勁呢。不光得養,還得教,還怕教不好……”
範雲清跟着點頭,她信林雨桐說的這些話都是真話。但卻還是搖搖頭:“真要去說了,那可就太孟浪了。或許真就是……人有相似……”
林雨桐笑了一下,說了一聲‘是啊,哪有那麽巧的事’,然後就走了。
一時之間範雲清就有些拿不準了。
雖然拿不準,但是第二天,她還是請了半天的假,直接出了廠。
去的地方,是一處不怎麽起眼的大院。
但這地方,一般人卻進不去,門口都是持|槍|站崗的。
她敲了門,裏面一個非常高挑的女人将門打開了,然後微微有些驚訝:“這不是範主|任嗎?”
“叨擾了。”範雲清帶着恰到好處的笑意。
“老安上班去了,要是有事,你直接去辦公室找他……”女人帶笑說着,話說的客氣,卻也拒人以千裏之外。
範雲清就低聲道:“我今兒來,是找夫人的。”
“找我啊?”女人愣了一下,“那……就請進吧。”
屋裏收拾的很整潔,範雲清就誇:“都說安主任簡樸,如今一見,果然如此。”
“叫他副主任吧。”女人就說,“老安那人,你們這些老戰友應該知道,刻闆的很。”她說着,就去倒茶。
範雲清就把視線落在挂在牆上的全家福上:“這是今年照的吧。小家夥都長這麽大了,我上次見的時候,才多高啊?”
“是!”說起了兒子,女人臉上的笑更柔軟了,“這孩子長的快。”說着,就遞了水過去,“坐啊,坐下說。”
範雲清接了茶杯坐下,又留戀的看了一眼全家福,好似有幾分豔羨的樣子:“作爲女人,我是真羨慕嫂子……”說着語氣一頓,“您看,我真是不會說話,我比您大才是,怎麽就叫人嫂子了……”
“沒事!”女人摸了摸臉,“我也不算年輕了。你跟老安是老戰友了,怎麽叫都行……”
“那我就叫您嫂子。”她說着,就收了笑,“真羨慕您呢。您跟安主|任恩恩愛愛……哪裏像是我,命運多舛……”
女人就以爲範雲清是爲了洪剛的事來的,就說:“你也算是有情有義的。洪副廠長他是沒好好珍惜你。以後啊,還是會遇上好人的……”
範雲清擺手:“哪裏能比嫂子的運氣,遇上了安主|任……”
女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老安今年四十七了,跟自己結婚的時候,也都四十了。他也不是頭婚,家裏是有原配的。後來跟原配離婚了,才跟自己結婚的。自己雖然比老安年輕,但是也不是啥黃花大閨女,這個大家也都知道的。
她不想繼續這個話題,馬上轉移話題道:“隻顧着瞎扯了,還沒問你是爲什麽來的。”
範雲清愣了一下才道:“其實也沒什麽事,就是從這裏過,猛地想起洪剛,想過來跟嫂子打聽一下情況。如今看來,安主任原則性很強,什麽也打聽不出來……”
女人露出幾分爲難來:“要是别的事,能幫上的我一定幫。但是工作上的事情……”她攤開手,“實在是愛莫能助……”
範雲清說了一聲沒關系,但眼睛卻被女人攤開的手吸引了。
這雙手白皙而手指纖長,本身是沒什麽問題的。
但是手指上的繭子卻很有意思,這是彈琴彈出來的繭子,她剛開始學鋼琴的時候,也會長繭子。老師說這是姿勢不對。
于是她就問:“嫂子也會彈鋼琴?”
女人忙收回手:“早些年彈過,後來……就不彈了……如今這不是在少年宮工作嗎,偶爾會給孩子們伴奏……長時間不彈了,倒是長了繭子了……”
範雲清一副遇到知己的樣子:“我也是有好多年沒彈過鋼琴了……”說着又歎,“嫂子隻怕這出身也跟我差不多……”
“不……不是……”女人急忙搖頭,“我父母都是工人,哪裏有什麽錢讓我學鋼琴?是後來我在……”
話說到這裏就頓住了,隻笑了笑,說道:“看,我又扯遠了。你這麽忙還過來,肯定還有其他什麽事吧?”
範雲清沒說話,心裏卻尋思着對方之前沒說完的話。對那未盡之言,她有幾分猜測。要是沒猜錯,她大概想說的是:鋼琴是後來才學的。
可除了父母舍得供養閨女學琴之外,誰還會爲她花這個錢?
答案隻有一個,那就是——男人!
她笑了笑,可這種笑,卻叫女人的心都跟着提起來了。
這種笑,給人的感覺,就是那種了然的笑,那種你雖然什麽都不用說,可我什麽都能明白的笑。
突然間,這女人就有些不喜歡範雲清了。她給人的感覺很奇怪,明明覺得她就是無害的,可是爲什麽給人的感覺這麽别扭呢。于是又問:“有什麽事要我轉告老安嗎?”
範雲清搖頭說沒事了,起身要告辭。
這女人松了一口氣。去沒想到她臨走的時候,又回頭看了一眼那張全家福,然後狀似無意的道:“……嫂子,說起來你都不信。我之前還見到過一個男孩,要不是那個孩子有十一二歲的樣子,我真以爲那是你家的呢。真的!特别像!”
女人的面色僵了一瞬,才道:“是嗎?還有長的這麽像的?!不知道在哪看見的?”
“哦……”範雲清一副想不起來的樣子,“就是前不久吧……在哪都記不清了……那孩子……不知道是自己流浪呢,還是跟着家裏人出來找活的……瞧了一眼,我沒問……怎麽?嫂子還有别的親眷?”
“沒有!”女人迫不及待的說了一句,“沒有其他的親人了。”
範雲清又是那種帶着幾分了然的一笑,一邊出門一邊道:“……那我就回了。”
“等等……”女人又拉住範雲清,帶着幾分急切的問:“你們廠是不是還缺一位副廠長……”
範雲清點頭:“是啊!這不是等着老洪出來呢嗎?”
“老是等着也不是辦法……”女人就說,“聽說你們總局要選新的副廠長了……”
範雲清‘哎呦’了一聲:“也好,廠裏需要強有力的領導。”
“我覺得你就挺合适的。”女人說的更急切了,“等老安回來,我試着說說看。”
範雲清露出失笑的表情:“這是嫂子看的起我。我哪裏能當的了副廠長?拖累着兩孩子,整天忙得暈頭轉向的,有時候覺得連眼神都不怎麽好了……這樣當副廠長合适嗎?”
女人在聽到‘眼神都不怎麽好’的時候,就心領神會,知道範雲清哪怕是真知道了什麽,也不會多嘴多舌的,就趕緊道:“合适!怎麽不合适!再合适沒有了。”
範雲清出來之後,回頭看了看那棟小樓。朝着站在二樓陽台上朝這邊看的女人揮了揮手,然後轉身擡腿就走。
這個女人叫黨春華,安寶貴的妻子。
要說好用,其實真挺好用的。看來之前猜測的沒錯,林雨桐收養的那個孩子隻怕跟她是有些瓜葛的。
但是,這件事,還是不要告訴任何的人的好。
說出來,對林家也未必就是好。收養的那個孩子已經成了定局了,如今就隻當那孩子說的都是真的。
所以,當範雲清突然被任命成爲副廠長的時候,誰都沒有想到。
太出人意料了。
而範雲清呢?不知道出于什麽考慮,竟然向廠裏推薦四爺兼任職工大學和技工學校的校長。
不管是從學識上,還是從技術說,或者從資曆上來說,四爺都夠格。
然後任命很順利。
林曉星就跟蘇瑾說:“媽這次提拔了姐夫,也算是還上了姐夫之前幫你的人情了。你是不知道,啥也幫不上大姐他們,我都不好意思了。”
蘇瑾卻沒說話,卻反問林曉星:“媽這任命……怎麽這麽突然……”
管那麽多幹什麽?
林曉星勉強找到個理由:“……大概是戰友比較多的緣故吧。參加革|命這麽多人,認識的人肯定也多……而且關系都是鐵打的,經得起生死考驗的關系。見媽過的艱難,想幫一把也不是不可能。”
好像隻能這麽解釋了。
在林曉星面前,蘇瑾沒法再說了。自家嶽母這個副廠長當的,某一些人嘴裏不免說出一些不怎麽好聽的話來。說給曉星聽,隻會叫她跟着不高興。
而他對這個任命,心裏多少還是有些無力的。
這個丈母娘,看着溫和,但接觸的多了就知道,這是個比較強勢的人。在一塊生活了,慢慢就明白了,她想辦到的事,不管怎麽蜿蜒曲折,她都能達到她的目的。
說實話,他不是很喜歡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心裏不舒服的很,但很快,一件事的到來,叫他徹底的收起了對丈母娘的那點不滿。
什麽事呢?
批‘右’開始了!
很多之前表現的特别踴躍的人,都被打成‘右’PAI了。
他就後怕啊!要是沒有嶽母當初攔着,是不是這名單裏,也會有一個自己。
另一邊,錢思遠用手指着莊婷婷:“看!看看!當初嫌我不上進,我要是真聽了你的趕着去上進了……現在呢?也去農場種地去?”
張婷婷嘟着嘴不說話,但到底是取了圍裙系上,“想吃什麽,我給你做去,犒勞犒勞你。”
别人家的事,林雨桐不知道。
因爲此刻,林雨桐升官了,成了财務科的科長了。
原來的科長,于友光已經在去農場的路上了。他還不是一個人走的,拖家帶口的,都去了農場了。
姚紅低聲問:“啥時候能回來?”
李勤勞‘噓’的一聲:“小心點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