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8鸾鳳來儀42四合一

鸾鳳來儀(42)

宣平二十五年, 冬。

皇帝林承運‘病逝’于正陽宮, 太子林平章一覺醒來,黃袍加身,登基爲帝。

可林雨桐沒想到的是,林平章給了宣平帝一個‘炀’的谥号。

何爲‘炀’?

谥法有言:好内遠禮曰炀, 去禮遠衆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 薄情寡義曰炀, 離德荒國曰炀。

比如:隋炀帝,唐朝取而代之之後上谥‘炀’。

其實不光是隋炀帝得了這個谥号, 像是什麽南齊東昏侯、陳後主、北周齊王宇文憲、魯炀公、宋炀公、海陵王等等在死後都得了這個谥号。隻不過楊廣最出名罷了。

林平章是個孝子,這是滿朝皆知的事。

可這個孝子,第一份诏書,卻是給了他的父親這麽一個谥号。

死後都講究個哀榮, 但是宣平帝一點也沒得到,想要的臉面, 在他死後, 被他的兒子剝奪的幹幹淨淨。

先帝駕崩, 停靈于他爲之花費了半生時間的無極宮。

其實無極宮并不算是一個完整的建築, 他的外觀遠沒有想象的那麽漂亮。

真正花費了巨資的,是一層又一層的地宮。

而今, 所有的地宮和暗道的出入口, 都已經用鐵水澆築, 堵死了。

先帝摯愛的無極宮,他也隻有在這裏停靈七七四十九天的資格而已。

國喪的規格還是在的,女眷哭靈,可後宮的女人,除了皇後,其他的一個都不在。

本來後宮也就那麽幾個人,其實剩下的就隻有陳妃和李妃了。

陳妃在這其中并沒有扮演什麽好角色,皇後打發她去了皇覺寺出家。皇覺寺裏要麽是皇家的寡婦,要麽就是富貴人家犯了錯的女子。那裏的規矩森嚴,田得自己種,米得自己搗,飯得自己做,就是身上的衣裳腳上的鞋,都得自己做。進了這裏,就休想再出去,也休想見外面的人。

這對陳妃來說,便是最嚴厲的懲罰。陳妃曾經哭求,出家可以,願意去長春觀陪伴‘太初’真人。

皇後便道:“以後不會有太初真人了。”

太初真人還俗,爲安慶長公主,賜婚給西海王昊元子,等先帝喪事過後,将一路南下,再由水師護送,去往與西海一水相隔的越人島。

這是四爺和林雨桐之前就商量好的。

可想而知,真正的西海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得有多憤怒。攝政王的長子另立爲王了,這是要分裂西海?還是挑撥西海王與攝政王之間的關系?本來日漸長大的西海王對攝政王便諸多的不滿,如今,這不是正好有機會借題發揮。權柄隻有一個,怎能不你争我搶。兩頭三方勢力,不亂也得往亂的攪和。

這并沒有什麽所謂的高尚和龌龊,隻要符合利益,便沒有什麽問題。

換言之,支持昊元子,攪動西海的朝局,這是成本最小的辦法。

至于因爲陳妃而擔心安慶公主在其中攪局,這更是根本就不存在的風險。昊元子可不是等閑之輩。若不然,安慶的孩子是怎麽幹淨利索的沒了的。或許情分真的有,但權力之于他來說,是任何東西都不能與之相比的。

他非常清楚,他想要立足,想要更進一步,離不開南靖的支持。

相反,倒是陳妃,在得知這事之後,沉默了良久,隻要求:“在安慶離開京城之前,請送臣妾去西山的玉泉觀。”那裏風景清幽,冬日的冷風吹不進去,夏日巨木參天陰涼舒适。山上的泉水據說是聖泉之水,宮裏主子的用水,是每日從西山運過去的。她想暫住那裏,是不想叫安慶公主走的不安心。她非常清楚,真離開了大靖,安慶最能依仗也隻有大靖。她不想安慶心有芥蒂的離開。

皇後答應了她,如今,沒有給皇上守孝,隻以悲傷過度爲由,去西山玉泉觀休養了。伺候的人都是秋嬷嬷派去的,并不擔心她翻出什麽浪花來。

而李妃,身上的傷一直沒有痊愈。皇上這一死,她的精氣神好似也被抽掉了似的。頭一天,倒是叫她入靈堂了。可這皇家哭靈,自是有講究的。什麽時候哭,什麽時候收,什麽時候跪,什麽時候起,這都是有講究的。偏偏的,李妃的悲傷或許是真誠的。她哭的不能自抑,一邊說着她對皇上的愛戀,一邊哭嚎着要往棺木上碰。這個女人,一輩子都想模仿别人,想成爲那個女人,可她終歸不是那個女人。她想要這個躺在棺材裏,已經燒的面目全非的男人的情感,可惜,這個男人哪裏還有這種純粹的東西呢?在這一刻,這個女人崩潰了。愛别離,求不得,這便是她的一輩子。

在皇家,她這樣的哭喪法,是失儀。

被禁了足之後,水米不沾牙,高燒不退,舊傷複發,那是沒有一絲一毫要活着的意思。靜樂公主在一邊伺候,又是勸又是哄的,她是一耳朵也沒聽進去。反倒是看着靜樂公主像是看見了仇人,熱藥熱湯熱飯,接過去就往靜樂公主身上潑,“你……你們……都是那賤人的孩子……都該陪她去死……”

林平康在門口看到這一幕,叫他想起了幼年。

他的娘親就在一眨眼間變了,沒人的時候,看他的眼神像是看見什麽肮髒的東西。再不是那個抱着他哄着他,句句都是‘寶貝’的娘親了。

那副樣子,那副語氣,就是這樣的。

她所有的怯懦和可憐,都是裝出來給人看的。沒人比他更清楚,這個女人的背後,有着怎麽一副叫人惡心的嘴臉。

自己不是她的兒子,她自然也不是自己的娘親。

他走進去,拉住了靜樂的手。

靜樂公主看他:“哥,母妃她……”

“她不是母妃。”林平康說的極爲平靜,“在母妃的心裏,我們是這世上,最好的珍寶。”

靜樂公主不解,看向床上躺着的朝着他們兄妹瞪眼睛的李妃:“她不是母妃?那母妃呢?”

“被這個女人害死了。”林平康說的毫不心虛。

李妃桀桀怪笑:“果然是那個妖精生下的賤種……”她伸着手,努力的想拉扯靜樂公主。

靜樂公主連連後退,李妃的這副樣子太過駭人了。

一個伸着手想拉,一個就躲。結果就是李妃從床上一頭給栽下來。靜樂想上前去,林平康一把拉住了她,兩人就這麽不遠不近的站着,看着隻穿着中衣的女人大冷天的躺在地上掙紮,看着她因爲發熱臉越來越紅,看着她慢慢陷入昏迷,聽着她嘴裏呢喃的叫着‘皇上’。靜樂蹲坐在地上,頭埋在膝蓋裏。林平章就站在一邊,不坐也不動。直到第二天早上,靜樂猛地坐起來的時候,才發現不對了。

這個自己叫了十多年母妃的女人,躺在榻上,儀容看起來很好,被子也蓋着的,但那張臉,早已經沒了生機。

“哥!”她驚恐的叫了一聲。

林平康語氣平靜:“已經叫人去報了。母妃傷心過度,傷重不治,薨了。”

皇後對此的處理就是,等皇上移靈的時候,一起帶走就是了。還有一直在地宮的華貴妃遺體一起,陪着大行皇帝一起去吧。

喪禮得辦,但朝政豈敢有一天懈怠?

林雨桐跟林平章說:“不要着急,事情得一件一件的辦。”

但顯然,林平章不是四爺,也不是林雨桐這樣熟手。真坐在這個位子上的時候,跟四爺第一次坐在皇位上的反應類似。先是興奮,興奮之下就是精力充沛。先是通宵達旦,再是一天隻有一兩個時辰的睡眠。

該賞的得賞,該施恩的得施恩。人心得安定,百姓得安撫。

得照顧文官的情緒,得考慮武官的動向。

結果半個月熬下來,整個人都熬的脫形了。

陰成之氣道:“你這要是熬死了,那這天下可就更熱鬧了。”正需要維穩的時候,還能出事嗎?

大行皇帝被燒的面目全非,這件事真是好說不好聽。外面什麽樣的傳言都有了。他從來不知道,冉耕是這麽一個混不顧忌的人。

當然了,從長遠來說,一個活着的太上皇可能麻煩更大。這麽做,快刀斬亂麻,利索。

可是利索歸利索了,後遺症也不少。

林平章搖頭:“成之啊,我睡不着。”

“叫洛神醫開點安神藥。”陰成之就道,“總這麽熬着,遲早得熬幹了。”

林平章擺手:“不是這個緣故。”他輕歎一聲,“做太子跟做皇帝是不一樣的。等真的坐在這裏了,才覺得肩膀上的擔子似有千斤重。你們總說我多歇着。可這天下的事等的了嗎?做太子好了壞了,頭上還都有一層頂着呢。不管那個人做的好還是做的壞,從心理上來說,我知道,真出事了,有個高個的在上面頂着呢。可是如今呢?頭上少了一片頂,雖然這頂其實也沒啥用,沒幾片瓦能遮風擋雨,反而擔心塌下來會砸到自己。可等真沒了頭上的那個頂,你就會發現,空了!是沒了障礙,但心裏也變的空落落的。你說,我都如此了……這要是把這擔子交給她……她,成嗎?”

陰成之沒辦法體會這種心情,但卻表示理解。這就跟自己老爹總是說,等老子死了,看你靠誰去?看你怎麽活?就跟自己時常擔心的一樣,總擔心有一天自己走了,留下自己的兒子怎麽辦是一樣的。父母擔不完的心,但事實是,誰離了爹媽都活的好好的。

他就說:“要不,您歇歇,交給她試試。”再說了,你這身體,也确實是該歇了。

是騾子是馬,咱拉出來遛遛。

這天起,皇上病了。據說是傷心過度。這叫本來逐漸平穩下來的人心,又開始慌亂了起來。

然後原本的太孫出來的。

爲什麽叫原本的太孫呢?因爲皇上已經繼位了,按理說,冊封太子的旨意也早該下來了。可是不知道爲什麽,宮裏遲遲沒有動作。

正在大家猜測是不是這太子之位還有懸念的時候,聖旨下了。皇上病了,叫林雨桐出來監國。

林平章新繼位,屬于那種恨不能把所有的權利都抓在手裏的那一類。這是沒做過皇帝的人慣常的毛病。等幹上三年,他就懂了。皇帝真不是那麽幹的。

該誰管的誰管,得呈報内閣的就呈報内閣。

内閣呢,對着林平章的時候,那是事無巨細的都得呈奏。

林雨桐全不要這一套:“我都管了,要内閣做什麽?你們是閣臣,不是翰林院那些在禦書房當值……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拿着閣臣的俸祿,卻隻幹翰林院當值的差事,那俸祿你們拿的安心嗎?”

如今内閣就剩下三個,陳擎蒼、高寒遠、張書岚。

陰伯方還沒歸朝,萬芳園又慘死。

剩下這三個人這段時間,也都是戰戰兢兢。

陳擎蒼就不說了,他跟東宮的恩怨情仇複雜了去了。高寒遠是陰太師一黨。張書岚按說是太子一黨,很不必戰戰兢兢。可是越是這個時候,他越得謹慎。就怕落個‘居功自傲’的名頭。

如今太孫張嘴卻責問:你們不幹活,憑什麽拿那麽多工錢。

這話初聽出來叫人哭笑不得,可等從太孫那裏出來,不知道爲什麽,鼻子就蓦然一酸。

既然上面肯放權,那就幹吧。

下面奏報說遼北雪災,内閣商議了處置辦法呈上去。隻要在上面标注加急,不到半個時辰批示就下來了。上面朱紅的批示寫着:準奏!着戶部、工部及相關有司衙門兩日内辦理。

指定了配合的衙門,限定了時間。

内閣隻要把所需的欠款物資清單遞下去,指定人去接收就好了。管你們怎麽扯皮。

誰的責任誰去負。

完不成任務,你下去,換個能幹的上來。

朝廷這台機器,慢慢的磨合,緊跟着就高速的運轉起來。以前每日捧着茶壺的老爺們,誰還有工夫喝茶?一個個的腳下帶風都嫌慢。慢一步,許是位子就該讓給别人了。

别尋思着勾心鬥角,暗地裏使絆子。上面那位眼睛亮着呢。

朝廷裏這一套班子他熟悉的很,責權在他眼裏,就是一眼能看透的事。

吏部最近特别忙,爲啥呢?總有些不長眼的往上撞,折子了吧。這位也是狠,三十七個官員,說罷免就罷免。罷免了之後,管内閣要人,要推薦名單。按說這以前是掙着搶着的好事啊,安排自己人嘛。現在,沒這工夫。因爲你會發現,這下面的人是不是自己的人,有時候意義變的沒那麽大的。萬事逃不開一個規矩。在這個規矩内的,誰都能給你辦。不在這個規矩内的,自己人辦起來都膽顫心驚。誰也不想試試那位的手段,按規矩,吏部推薦官員。吏部把候選名單送上去,内閣複審,審核之後,該帶人叫太孫看過,考教過,這才算數的。

可林雨桐呢,連人都沒見。隻叫内閣做主:“人是你們在用,順手就行。”

這麽看了一段時間之後,陰成之就跟林平章說:“一個人一條道。她這條道,别人是輕易走不了了。”

林平章就笑了一聲:“這得有大胸懷,大氣魄。”

總說什麽與誰誰誰共天下,真該叫他們看看,什麽叫做共天下。

陰成之卻不這麽想,他覺得這不是什麽共天下,而是她更會馭人,更懂馭人之道罷了。

說到底,帝王之道,便是馭人之道。

林平章歎氣,這樣的結果就是,哪怕換自己來,好似需要他忙的事情也不多了。更深遠的結果就是,這樣一個懂的放權的皇太女,真的叫人難以接受嗎?

誰會跟手裏的權利過不去呢?

等大行皇帝移棺了,林平章才叫了林雨桐說話:“權利放出去了,想收回來可就難了。”

“怎麽就難了?”林雨桐就笑:“陰家那爺孫倆不是還沒回來嗎?”

林平章就看她:“他們不是查奸細去了?”

“奸細自然是要查的。”林雨桐坐過去,“但是呢,不妨礙順便辦另一件事。”

林平章恍然:“收繳兵權?”

林雨桐就笑了:“牛羊付與豺狼牧,不可取。但話又說回來了,人心隔肚皮,誰知道咱們用的是狼還是狗呢?但不管是狼還是狗,隻要咱手裏握着神兵利器,又怕他什麽呢?”

“可你怎麽知道你手裏的神兵利器一定得聽你的?”金平章挑眉又問了一句。

林雨桐道:“所以,我要改啊。”以前是軍政不分家。現在必須得改!

像是兩江總督,他便是主管兩省民政軍務。常有從稅銀中直接扣下銀兩充作軍饷之用的情況。如此利益相關,想要地方官員跟駐軍不相互牽連彼此勾結都不可能。

林雨桐現在呢,就是要将這兩套系統有序的分割開來。兩邊牽扯的越少,自然是越好。一切物資調配,皆有朝廷統一安排。

以前是文貴武賤,同品級的文武官員,武官得聽令于文官。

這一條,必須要廢除。

林平章這次真笑了,哈哈大笑。她這是給了文官絕對的自主之權,又給武官提升了地位。既辦了大事,又收攬了人心。

聰明啊!

年底,各地駐軍将領紛紛上奏,奏折中多有陳奏武官武職受欺壓之事。

文武分立,各執一詞。

林雨桐将奏折都收了,可就是沒有一份明旨下來。她這會子尋思着,四爺也快回來了吧。

四爺是回來了,不僅回來了,還帶回了江南的兩位先生。

一位是夢柳先生,一位是三清先生。

這兩人先生一到京城,立時京城便熱鬧了起來。

本來,新君登基,明年便是恩科之年。科舉啊,已經停了多少年了?

算下來,都有九年了吧。

恩科一開,各地的舉子都湧了進來。如今兩位大儒親臨,那真是說的上是讀書人的盛事。

讀書人在一處,少不了的一件事,便是針砭時弊。

如今朝廷有什麽事呢?那便是文武相争之事。

文武相争,那是因爲素來文武相輕。

兩位先生一到京城,就傳出一篇文章來,隻一夜之間便流傳出來。

文章言辭激烈,直陳先帝在位時十大弊政。

其一便是軍權不明。

三兩天下來,連街上的販夫走卒都知道這兩位先生的文章了。

用他們的話說,就是先生說的有理呢。這道理他們這些人都明白,咋朝堂上的大人們不明白呢?那句話是咋說的,吃人家的飯,服人家的管。道理就是這麽個道理。地方養軍隊,那是養的朝廷的軍隊呢,還是他們自家的軍隊呢?這是服從朝廷管呢,還是服從他們管呢?

傳來傳去,這話就誅心了。

好似文官不答應該武官應有的地位,那就是包藏禍心了。

陰太師回來了,卻說舟車勞頓不見人。陳擎蒼回府之後,誰也不見。高寒遠和張書岚是文臣的領袖了。别看張書岚是東宮舊臣,可真到了這種大事上,那立場可是相當堅定:“一群武夫,能做什麽?”說着又冷笑,“來了幾個鄉野村夫,大放幾句撅詞,就想翻天?一個個的,誰也不是安着好心的!個個都是大儒,自诩逍遙山野悠哉美哉,如今跑出來做什麽?靠着幾句危言聳聽的話,謀的還不是一官半職。真是豈有此理。”

他去找休養的新帝:“陛下,朝廷正在用人之際,他們願意爲朝廷效力,臣等自是盼之不及,可他們千不該萬不該,到京城來攪風攪雨。江南兩省之中,皆是江南仕子爲官。當時之事,用當時之法。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事。本想着,等朝廷一切步入正軌,再行處置,卻沒想到,他們倒是不甘心。如今這算是什麽?不是江南幫,便是南山黨。他們這是要裹挾朝廷,這是要左右朝廷的意志。此種作爲,絕不能姑息。”

林平章看向張書岚:“你的意思,是這所謂的江南幫,在爲他們入仕造勢?”

張書岚點頭:“若不是如此,臣實在想不出他們這麽做,所爲何來?”

哦!

林平章嘴角翹起,笑了一下,“行,朕知道了。不過老師啊……”

“臣不敢。”張書岚趕緊低頭。

“你本就是朕的先生,這有什麽不敢的。”他扶了張書岚起來,“跟老師你,朕也不說虛言。江南之地有多重,老師是知道的。如今呢?朝局看似是穩當的,可這八面來風,不定哪裏就出了漏子。之前老師還說,如今的朝廷在于一個‘穩’字。老師深明大義,有時候,還真得老師受受委屈。”

張書岚一愣,繼而感激涕零:“是老臣未能領會陛下之意……”

“這不是老師的錯。”林平章笑道,“他們想入仕,于如今朝廷而言,總歸是好事。有所求比無所求好,您說呢?”

這倒是!入仕了,就必須得服從管束,得遵守官場的規矩。不能再像現在這樣,到處大發厥詞,四處挑事。

他歎了一聲:“那他們所言之事……”

林平章就說:“準了又如何?”他拍了拍張書岚的肩膀,“天下悠悠衆口啊。朕相信老師絕無私心,可老師又何必做瓜田李下之事呢?”

電石火光之間,張書岚福至心靈:皇上是贊成此事的。

他心裏一歎:“臣明白。”

好好跟自己說,這叫敬酒。不識人敬,那就是罰酒了。

出來之前,張書岚就道:“老臣再說一句不合适的話。”

“看,老師又多想了吧。”林平章低聲道:“朕還想着您能體諒學生的難處。您要是不跟學生生分,就有什麽就隻管說什麽,這才不枉咱們師生這些年的情分。”

張書岚歎了一聲才道:“陛下,老臣倚老賣老說句話。太孫殿下實在并無錯疏之處,這麽遲遲沒有給名分,終歸是不妥當。若是再這麽遲遲不絕,隻怕人心是穩不下來的。”

林平章連連點頭,“快了,朕這不是想着要過年了嗎?想來的雙喜臨門。”

張書岚見皇上确實是沒有異樣,這才笑了:“如此……老臣便安心了。”

等把人送走了,林平章才跟李長治道:“看看!看看!就連咱們這位張老大人,被她坑了,還爲她說好話呢。”

李長治笑了起來,指了指外面:“皇後娘娘,正等着呢。”

林平章收了臉上的笑意:“叫她進來吧。”

太子妃成了皇後,并沒有多少歡喜。反而整日裏戰戰兢兢。

“我知道你爲什麽來。”林平章沒叫太子妃行禮就拉她坐在一邊的榻上,“你是爲了梧兒,是想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

陳氏點頭:“陛下,不是臣妾偏着梧兒,實在是臣妾心裏不安。說到底,是臣妾害了兩個孩子。”可如今後悔已經晚了。“陛下登基,當年的事,也不再是欺君之事……”

林平章歎了一聲:“他是朕的兒子,該說的總歸要說的。捅破了這層紙容易,可這緊跟而來的……”

“臣妾知道。”陳氏抹了一把眼淚,“陛下做這個決定,也不容易吧。”

何止不容易。

林家爲皇族,可異姓人将來登上皇位,倆姓皇族之間,隻怕将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是近宗,越是少有能夠善終的。

“朕夜夜睡不着,都在思量這事。”林平章歎氣,“朕能信咱們閨女,可兩代、三代之後呢?近憂遠慮,隻覺得困難重重,迷霧重重。”

皇後就道:“那皇上要不要再問問梧兒的意思?”許是他就變了卦呢?

林平章拍了拍皇後的手:“你啊……這話不要再說了。”

皇後目露不解:“桐兒是個心善的孩子……”

“心善?”林平章點頭,她是心善。可也不能等同于一般善良的姑娘。

她爲了能降低朝廷百官對于皇太女的反對之聲,先是放權于文臣,又悄無聲息的叫陰家在外幫着收攬兵權。不僅收攬了兵權,還撺掇着各地駐軍上奏折鬧事,以圖提高武将在朝堂的分量。對武将,打了一棒子又拿着個甜棗吊着。再利用武将的折子去逼迫文臣就範。兩方眼看就打起來了,結果神來一筆,把本來就要來京城的江南士人給扯了進來。本來勢同水火的文武兩方,立馬被轉移了注意力。從文武相鬥,變成了以文人鬥文人。

武将覺得她好,文臣也覺得她不錯,江南官員還都是她提拔的。三方都承她的情。

她的手段多妙啊,收攬了人心,鞏固了皇權,改革了軍制。

而她做的也僅僅是順水推舟,畢竟請三清先生這些人,早前他就已經叫人着手請了。爲的就是以新人換舊人。繞了這麽一個圈子,叫她做成了這麽多事之後,才繞回了原點上。

她煽動起來的風,一翻一覆之間,便雨住風停了。

聰明人看的透這裏面的事,可既然是聰明人就不會說透。

不聰明人看透看不透的有什麽關系呢?

宣平二十五年的最後一天,即将迎來泰始元年的這個除夕之夜,皇宮裏歌舞升平。

那個已經大行的皇帝,好似早就被人遺忘了一般。

太後沒有來,上首隻坐着皇上和皇後。幾個側妃極其皇子公主,都依次落座。

可唯獨,沒有見到太孫,即将成爲太子的那個人。

不光是下面怯怯私語,便是柔嘉,也不由的低聲問皇後:“母後,哥哥呢?”這麽要緊的日子,怎麽能沒出現呢?

像是蒙放陳雲鶴這樣,太孫的親信,不時的交換一個眼色,目露擔憂。

此時,陰太師卻站了起來:“啓奏陛下,臣年老體衰,已不堪案牍之苦……”

絮絮叨叨的說了一堆,衆人聽明白了,老太師這是要告老啊!

這一驚可非同小可,張書岚幾乎以爲這老家夥吃錯藥了。他怎麽舍得手裏的權利的?

這麽一位老臣,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按照規矩,皇上該再三的挽留,才算是盡到了一個君上對臣下的最後一份心。

可皇上倒是好,語氣平平淡淡的說:“準奏!”

然後陰太師也一臉理所當然的退下,坐好。

都太坦然了,坦然的叫人心裏發慌,總覺得他們之間是有什麽事情是大家所不知道的。

陰太師剛坐下,結果陳擎蒼又起來了,他是來請罪的。

什麽罪?

欺君之罪!

這一出一出的,都是什麽意思?

“起來吧。”林平章看向陳擎蒼:“朕赦你無罪。”

下面坐着的面面相觑,不是很明白是什麽意思。

林平章就看李長治,李長治就高聲喊道:“請嫡皇子、嫡皇女進殿!”

什麽叫做嫡皇子嫡皇女?

嫡皇子不是太孫嗎?嫡皇女不是坐在皇後的身邊嗎?

柔嘉的臉都白了,愣愣的看向皇後。卻見皇後的視線隻盯着大殿的門口。

衆人順着這視線朝大殿的門口看去。隻見兩個杏黃色的身影相攜而來。

近了!近了!更近了。

兩人的身高差距不大,但稍微高一些的,明顯更清瘦一些。一身皇子的袍服穿在身上清雅無雙。但這……并不是太孫。

而另一邊,一位宮裝的麗人……近前來再看那五官,滿大殿的人不由的就站起身來,上上下下的打量眼前的太孫。

蒙放和陳雲鶴兩人,盯着她的臉之後,又看她的身形,然後兩人對視一眼,不由的問了一句:“你之前可知情?”問完兩人都一愣,然後又同步搖頭!

不!不知情!

誰能想到呢?誰敢這麽想呢?

在衆人注視下行了禮,然後跟林玉梧兩人分站在皇上和皇後兩側。

林平章就道:“就是你們看到的。”他指了指林玉梧,“嫡皇子,林玉梧。”又指了指林雨桐,“嫡皇女,林玉桐。”他看向皇後,“當年,兩孩子尚在襁褓。奴才們忙中出錯,将兩個孩子抱錯了。可是大錯已經鑄成,又牽扯到北康,此時就被壓了下來。”

抱錯了?

呵呵!那這宮裏的奴才都該打死才對!

這事簡直太荒唐。

有人就喊:“當日,殿下當着滿朝大臣發誓……”

林雨桐就笑:“我是怎麽發誓的?我說了,我是我父母的親生骨肉,這話錯了嗎?”

這人啞然。

張書岚站出來看着皇上:“陛下,您如今這是要?”

冊立太子?

可咱們對太子一點也不熟悉?

他是賢是良,是否可堪爲君,誰知道呢?之前根本就不知道還有這麽一号人。

結果他的話問出來,皇上還沒說話呢,林玉梧說話了,“張大人這話問的,父皇自是要冊封皇太女。這有什麽好問的?”

皇太女?!

聞所未聞,見所未見!

“陛下!”張書岚急忙道:“當真如此嗎?”

“怎麽?”林玉梧又道:“有什麽不可以嗎?滿朝皆贊的太孫爲儲君,有何不妥?”

“自是不妥,從來未曾聽過有女子可爲帝。”林玉柳起身,氣的臉都白了。

“可你連一女子也不如,又有什麽資格呢?”林玉梧哼笑一聲,“我别的不比你強,但至少我有自知之明啊。”說着就看向張書岚,“張大人,您覺得臨安郡王合适?”

張書岚自是不敢說這話的!

隻那位殿下在邊上站着,他就不敢說這話。等這麽想完,他才突然覺得,原來對那位殿下的敬畏,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嗎?

不少大臣,都将視線落在臨安晉王和這位嫡皇子身上,臨安郡王大家都熟悉,隻能說是個優秀的少年,僅此而已。至于這位嫡皇子,怎麽說呢?隻看這短短幾句話,處處叫人覺得——讨厭!

對!就是那種咄咄逼人強詞奪理的那種讨厭。

這樣的性格,合适嗎?

而另外兩個年級更小的皇子,如同鹌鹑一樣縮在他們母親的身後。

何人合适?

林玉梧又道:“或許你們覺得武安王或者先帝三皇子合适?”

林平康噗通出來就跪下了:“臣萬死。”

張書岚被林玉梧氣的幾乎撅過去。

一位翰林院的老翰林走出來,顫顫巍巍的跪下:“陛下要立皇女爲皇儲,可對得起列祖列宗……”

“那是我林家的列祖列宗,與爾何幹?”林玉梧不用别人張嘴就直接怼了一句。

皇後緩緩的閉上眼睛,眼淚不停的往下流:我的梧兒啊,你何必如此!

林玉梧一上來就扮演了一個叫人讨厭的嫡皇子,林雨桐心裏頗不是滋味。

她緩緩的走到人前:“父皇若是立我,我便是皇儲。我從北康走來,狼窩我闖過,殺陣我走過。走到今日,我相信你們也都該知道我的脾氣。我最喜歡的四個字就是——順我者昌。”

衆人卻都聽出了‘逆我者亡’的氣魄。

她往那裏一站,渾身上下都散發着一種氣勢。她擡眼往下看去,卻無一人敢與她對視。

沉默!長久的沉默之後,理智回籠了,一個個的開始在心裏權衡起了利弊。

皇上願意,看如今這樣子,是心意已決。

真正的太孫,本該是太子的人,看樣子對儲君之位并無意。

皇後似乎有些勉強,但她的意見卻是最不重要的。

還有誰?

太後?太後跟皇上嫌隙頗深,皇上對太後的意見未必多看重。

他們都不反對了,自己反對有用嗎?

再說了,自己爲什麽要反對?

吃虧了嗎?誰不是因爲這個‘太孫’而得利的人?

說反對的話?這不是端起碗吃肉,放下碗罵娘嗎?

何況,反對的起嗎?

兵符是在她手裏的吧?

所以她說逆我者亡,是真能做到的。真敢廢話一句,許是就能成爲第二個萬芳園了。

林平章看向李長治:“宣旨!”

李長治手捧聖旨徐徐打開,衆人起身跪下。此時,李長治的聲音才仿佛從天外傳來:“朕承黃天之眷命,列聖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遺命,冊封嫡長女玉桐爲皇太女,入奉宗祧,運撫盈成,業承熙洽,共圖新治。謹于今時祗告天地……”

竟是真冊封皇女爲儲君?

柔嘉看向皇後,滿眼的無措,低聲問:“母……我是誰?”

皇後看了看跪在下面的父親陳擎蒼,然後緩緩道:“你是本宮和皇上的公主,我們會給你選一合适的驸馬,讓你一輩子富貴榮華。”

柔嘉看向陳閣老,慢慢的悟了:“我……懂了。”

皇後垂下眼睑,眼裏露出幾分晦暗不明的神色,繼而深深的歎了一口氣:梧兒啊,我的傻兒子!

可林玉梧卻不那麽想,他帶着淡淡的笑意:天下這麽大,我隻想出去看看。

蒙放碰了碰陳雲鶴的胳膊,壓低聲音道:“你說,有了皇太女,是不是還得爲皇太女選夫啊?”

陳雲鶴瞪眼:“這是自然。”

戚還突然來了一句:“說起來,我沒有定親,也沒有成親,房裏也沒人,更是從來不去花街柳巷。”

“你不行!”蒙放就說:“不知道的,還以爲太女得靠聯姻才能安撫你們涼州呢。再說了,她可是說叫你将來回涼州的。”

這倒也是!

陳雲鶴卻吭吭哧哧的道:“我……我也不錯……親上加親……”

“選我也不會選你。”蒙放又道,“你也不想想,皇後的娘家再出一……”皇夫?“你陳家想翻天啊!”

陳雲鶴生氣:“你以爲你就有希望?”

蒙放還沒說話呢,那邊戚還就‘咻咻咻’的提示他們往前看,就見邊上的陰家小子正跟皇太女深情對視呢。

蒙放心裏不是滋味,嘴上卻道:“也是!咱們都屬于太有主見的。皇夫嘛,就得找一個沒什麽主見的簡單人。”

陳雲鶴‘嗯’了一聲,“再說了,人家祖父不是已經告老了嗎?怪不得舍得手裏的權利,原來是謀劃這個呢。”

戚還嘿嘿一笑:“你們就是不肯承認人家長的好!”

“也就剩下長的好了!”蒙放和陳雲鶴異口同聲的說了這麽一句。

四爺:“……”你們高興就好。

皇城外,一邋遢的老道愣愣的看着皇城上空升起的一道璀璨的紅光,眼裏多了幾分驚色:“……紅中帶血……諸事難平……女子爲帝……血漫禦階……”随後又掰着手指算,良久之後哈哈大笑,“兇中帶吉,有驚無險。鸾鳳來儀,龍遊九天。聖主臨朝,天下承平……”

他笑着,跑着,喊着,一聲高過一聲,直入九天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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