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特别疼!
一動就渾身疼!
鼻尖充斥着濃烈的藥味, 夾帶着一絲一絲的血腥之氣。眼睛睜不開,但耳朵聽的見。風聲呼呼的, 鬼哭狼嚎也不過如此。但吹到臉上似乎又沒那麽大沒那麽冷。
她想,她現在一定在一個密閉性不好的屋子裏。
除了風聲,這‘屋子’裏沒有一點其他的動靜。
好半天, 才覺得有一隻粗糙的手,放在她的額頭上。手不大,甚至都不是屬于一個成年女性的手。那是一雙比女人的少還小一些的手。
那麽,靠近的人應該是一個未成年人。年齡待定!性别待定!
不過,這雙手的主人應該出身不高,否則手不會如此粗糙。家境不好,要不然屋子不會四處漏風。
她努力的憑借其他的感官,想獲取更多的信息。鼻子使勁的聞了聞,好像這人身上,還有一股子像是羊膻味的膻腥味, 不是很好聞。
還沒等她往下分析呢,就聽這人說話了。
聲音有些粗啞, 但還能聽出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的聲音, 她說:“師傅, 殿下好像醒了。”
等等!
她說‘殿下’!
這一個稱呼, 把之前所有的推論都打翻了。
可如此卻更加的疑惑了。一個什麽樣的‘殿下’,淪落到這個境地?
有個聲音帶着幾分低沉的人道:“不會!隻要明兒能醒來, 都是佛祖保佑。”
林恕疑惑的皺眉, 剛才明明感覺自己靠近的時候, 殿下的鼻子似乎是動了動的。
林雨桐盡量放緩自己的呼吸,放下腦子裏所有的猜測,放空自己的大腦,想看看這個原身到底是個什麽情況。
可隻要一回憶,腦子裏就跟炸開了似的,一點東西也想不起來。
頭部應該是受了重傷了。
想不起來,甚至不能去想,這對于林雨桐而言,糟糕……但卻也不算不得是很要緊的事。
不知道就慢慢想辦法去知道,不了解就想辦法去了解。
僅此而已。
沒有更多的思考,身體就不允許她想了。困乏與疲倦湧上來,根本不由人控制的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也不知道什麽時候。
什麽時候對于她的意義也不大。
這次,她的眼睛能睜開了。光線有些昏暗,‘屋頂’像是青氈,一塊一塊的拼接而成,看來有些年頭,拼接的縫隙有風透進來。她後知後覺的發現,這根本不是屋子,而是一頂帳篷。
手指動了動,就傳來鋪蓋的觸感,應該是某種動物的皮毛。
“殿下,您醒了。”是昨晚說話的小姑娘。看不清她的五官,隻能看見頭發有些油膩毛躁,編着幾根辮子随意的垂着。身上是灰色的皮毛,因爲太髒,以至于帶着一層灰黑色泛着油光髒垢。但露出來的袖口可以看見裏面穿的是棉布的,相對來說,比較幹淨。
她的心松了一口氣。從棉布的紋理看的出來。文明程度不算低。那樣的工藝跟明朝時期的細棉有的一比。
林雨桐微微點了點頭,這姑娘馬上伸手從地上的盤子裏端起銀碗,用銀勺子舀了水:“您喝點。”
如此窮困潦倒的殿下,卻用銀碗銀勺子喝水。
應該不是因爲殿下的‘架子’不能倒。
唯一可能的就是怕人下毒!
連吃飯喝水都要防備,這身份得有多要緊!
林雨桐張嘴喝了,喝了幾口就搖頭,這水的味道,實在是不敢恭維。那股子膻氣,就好像用剛炖了羊肉的鍋沒清洗幹淨就燒出來的水。
總感覺比喝了刷鍋水還難受。
這姑娘好像有點擔憂,“我去找師傅來……”
她蹭一下起身跑開了,林雨桐才發現,她剛才是跪着的。
于是伸手摸了摸身下,躺着的是個到大人膝蓋位置的榻。塌下整個帳篷的地面,都鋪着氈毯,帳篷中間的篝火邊上,倒是鋪着一圈的毛皮。想來那裏經常有人坐的。
此時篝火上吊着銀挑子,有米粥的味道。
她不知道這榻下面有沒有放東西,應該是放了的吧。要不然這帳篷也太簡單了。因爲除了這些,真再沒有别的任何的東西了。
能被稱爲殿下,這應該是一位公主才對。
公主落難?什麽時候一個公主這麽重要了?
她艱難的擡起手臂,摸了摸身上。然後眉頭微微皺起,胸部被棉布裹着,但她确定,胸部并沒有受傷。爲了确定,她摸了摸下身,确定爲女性無疑。
最重的傷應該是在頭部,肩胛位置被利器所傷。從擡起的胳膊看,應該是身上有不少鞭打的傷痕。
可這需要裹着胸嗎?
腦子裏一團的亂麻,理不出頭緒。
偷着從空間裏拿了傷藥吃了,就聽見外面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是三五個人踩在積雪上的聲音,咯吱咯吱的。
帳篷的簾子被掀開了,風雪被裹挾了進來。
先進來的,是一個大紅鬥篷的女人。她放下鬥篷的帽子,近前來,林雨桐才看清她的容貌。
豔若桃李,冷若冰霜。
她一張口就問:“死得了嗎?”
如果不是眼睛灼灼的看過來,露出的那一絲焦急和擔憂,她都以爲這是仇人找上門來了。
她回了一句:“暫時看來,還得活着。”
對方的眼裏就閃過一絲詫異,轉瞬就不見了蹤影。語氣帶着幾分厭惡,話卻是這麽說的:“還得活着就把藥都吃了……要死也别死在我眼跟前……送你回國的事,我會考慮……但是我提醒你……你這樣一個質子太孫,在北康還有些價值。但要是回去……你這個‘太孫’又該怎麽立足呢?”随即又輕笑,“不過,誰叫你喜歡找死了。就是不知道死在北康和死在靖國,哪種會更舒服。等你死了,記得托夢告訴我!”
話音才落,人瞬間就出去了。
誰還進來了,林雨桐沒關注。她的心裏翻滾着兩個詞——質子和太孫。
要是沒有理解錯誤,自己應該是靖國送到北康的爲質子的太孫。
偏偏這身上的信息顯示,她需要隐藏女子的身份。
那麽,很容易得出結論:自己這個太孫是假的!
可如果自己不是太孫,又能是誰呢?
正思量,有個低沉的聲音說:“别怪公主殿下說話難聽。她也是爲了殿下好。”
公主殿下?
剛才那個女人是公主殿下!
質子是靖國的質子,太孫是靖國的太孫,那麽這個公主,就該是靖國的公主。
眼前這個‘太孫’,明顯還沒成年。
但這個公主,年紀卻應該在二十到三十之間。
是不是說,這個公主跟‘太孫’差着輩兒。
要是按這麽算,這位公主就該是‘太孫’的姑姑。
這位姑姑嘴上惡聲惡氣,但對‘太孫’的關心卻不是假的。如果自己這個身份跟‘太孫’是毫無關系,或者是跟她毫無關系的,她還會這麽關心嗎?
關心一個棋子的死活,跟關心親人,那是不一樣的。
那麽是不是也可以推斷,自己如今這個身份,哪怕不是太孫,那也是跟太孫關系密切的人。
可這關系,又會是什麽關系呢?
誰家肯拿自己的孩子去替換太孫?
如果是早就打算找替身,那找誰不是找,爲什麽要找一個女孩來替代?
除非當時非常的倉促!猝不及防之下,才不得不如此行事。
想的入神,邊上又是一聲低沉的咳嗽聲。林雨桐這才扭頭,眼前的人是個頭發亂糟糟的,卻沒有胡子滿面風霜的老人。他伸出幹枯的手,幫她診脈。
這就是昨晚被小姑娘成爲師傅的人。
剛才小姑娘跑出去,說是‘叫師傅’,而不是說‘叫我師傅’。再看這個人在自己面前相對自在的狀态。他是席地坐在氈毯上給自己診脈,而不是跪下。
她試着道:“……師傅……”在師傅前面發了一個特别含混的音,像是呻|吟又像是某個字沒咬清楚。
這要是也是自己的師傅,那叫師傅是沒有錯了。
那要隻是那小姑娘的師傅,那就是把‘某師傅’的某姓沒念清楚。
對方當然是不知道她的想法,隻‘嗯’了一聲,然後像是反應過來似的猛地睜開眼:“殿下還是不要稱呼老奴爲師傅的好……這話早跟殿下說過了……”
那就是沒喊錯了。
林雨桐垂下眼睑:“沒有外人……”
“殿下記住老奴的話,……回國的事……急不得,也不能急,是福是禍,不好預料……且……不想叫殿下回去的人,和想叫殿下回去的人,是一樣多的……”他的聲音低沉起來:“上個月傳來消息,太子殿下的身體又有些違和……東宮鳳鳴苑住着的那位殿……那位太子妃娘娘的‘侄女’,據說又得了怪病……太子妃娘娘隻怕也是夙夜憂歎……偏偏的,您又差點遭遇不測……”
林雨桐擡手捂住頭:“師傅……您說的這些……我怎麽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從這位師傅的言談看的出來,他對原身的感情不是作假的。而從他的所說的内容上分析,她知道,這事的背後,有些複雜。要想靠自己一點一點去尋找答案,還不如直截了當的問他。
就見他皺眉,起身輕輕的用手扶住她的頭,用手指細細的扒開頭發看,然後就倒吸了一口氣:“是老奴該死……沒及時發現……”
他忙着開藥,忙着叫那小姑娘去抓藥煎藥。
然後才坐在她的邊上,“忘了沒關系,以後會慢慢想起來的……”
喝了藥,人有些昏沉。睡過去前,她還考慮着自己給自己針灸的可能性。
“師傅,殿下睡着了。”林恕低聲道。
林厚志上前又查看了一次,“小心照看。不許有絲毫的馬虎。”
“是!”林恕低着頭,“殿下的頭……”
“不急!”林厚志看着躺在榻上的人,臉上閃過一絲憐惜,“什麽也不知道了……也好,至少就什麽也不會多做。現在的殿下,什麽都不做,才是最正确的做法。否則……”
“否則什麽?”林恕急着追問了一句。
林厚志卻沒有回答:“我去給公主殿下複命,你跟林諒守着。”
林諒站在帳篷外面,目送師傅離開,沒有掀開簾子,隻對裏面的林恕道:“安心的睡,我在外面。”
再次醒來,林雨桐覺得整個人輕松了許多。不過每次的藥她都仔細辨别過了,對頭上的傷這位師傅并沒有做更多的治療。
她心裏泛起疑惑,連同戒備。
如今,她連守着自己的姑娘也不敢多信任了。每次都是等到半夜,林恕睡了,她才起身,小心的擡起胳膊,自己給自己針灸。
連針灸了三天,腦子裏似乎就多了一些什麽。
從有記憶起,這個太孫就是在這一片草原上的。八歲前,出過帳篷的次數屈指可數。而每次出去,隻在帳篷周圍一百步的範圍之内活動。
對外的說法是,質子體弱。
真實的原因,則是這位爲質的太孫,性别有問題。
孩子還小,不懂事的時候,是不知道怎麽保守秘密的。那麽最好的保守秘密的辦法,就是與人群隔離。
她接觸的最多的人是有三個,大太監林厚志和林恕林諒。
林厚志是什麽出身,記憶力沒有。但從教導的東西來看,他對大靖宮廷非常熟悉。肚子裏一肚子的經史子集。也充當這位‘太孫’的老師。
林恕和林諒比‘太孫’小一歲。這三個人都姓林,是那位和親的公主長甯公主給賜的姓。
林,爲國姓。
林恕和林諒的母親是長甯公主身邊的大宮女喜樂和安康。就連長甯公主也是先爲冒度可汗的妃子,後來又嫁了畢蘭可汗。更何況倆個宮女。大汗高興了,就賞賜給臣下享樂。兩人不堪受辱差點自殺。
長甯公主将兩人打發開,隻照顧太孫。等肚子大起來了才知道有孕。
打胎藥,長甯公主自己就常備着。可這藥下去,大人還能不能保住命?貼心的人不多了,經不起一點損傷,于是就說:“生下來吧。生下來就是我靖國的子民。”
因爲帶着北康的血統,賜名爲恕和諒。
而這個‘太孫’到底是誰呢?
腦海裏像是電影的畫面,長甯公主一身大紅的衣裳站在空曠的草場上,邊上站着的就是一身陳舊的寬袍廣袖的‘太孫’。
她說:“……宣平十年,北康大兵壓境,兩月間,涼州、雲州、甘州三個州府接連淪陷。偏江南大旱,民亂叢生……父皇卻沉迷于女色……半年不曾上朝……你的父親我的長兄爲當朝太子,他跪朝三日,隻爲求見聖上一面……卻不想華映雪那個賤人……”對華映雪,她沒有多說,跳過去之後,又接着道:“大暑天跪了三天三夜,第四天一早一場暴風驟雨夾着冰雹下來……熱遇冷激……大病一場……你母親是太子妃,彼時身懷六甲,操勞過度,早産生下一對龍鳳胎。年長的爲男,次之爲女。洗三的那一天,北康的使臣到了……滿月的那天,靖國嫡出公主我接到旨意,和親北康……當時北康的冒度可汗,已經四十有五……兩孩子百日那天,正是我該啓程的日子……不知道什麽緣故,北康願意歸還雲州甘州,但前提是得帶着質子前去……父皇隻有三位皇子,與我一母所處的你的父親和二皇子,三皇子爲之前頗爲受寵的李妃所生,那一年,三皇子也才六歲。他又恰值出痘,隻怕半路上就得夭折的。偏不巧,我的那位好弟弟二皇子,又去皇覺寺爲父皇和母後祈福了,齋戒祈福怎能打斷?那誰去爲質子呢?難道叫一國太子爲質?北康當然是想如此的。可朝臣怎會願意?不知道誰的撺掇,父皇想起了東宮的一對稚子。于是分别賜名爲林玉梧、林玉桐。林玉梧爲皇太孫,林玉桐爲永安郡主。旨意即刻就下,接旨之後即刻帶太孫走。你被送到我懷裏的時候,才一百天。儀仗出了宮了,你哭了。你的奶娘抱着你渾身發抖,我看出了端倪。解開襁褓,才發現……被你的母親太子妃親自送到我手裏的孩子,不是太孫,而是永安郡主。”
“郡主!郡主!”
呼喊聲叫琉璃燈下的華服少女放下手裏的書,擡起頭皺眉道:“毛毛躁躁的,又怎麽了?”
小丫頭嘟着嘴:“郡主,娘娘又去鳳鳴院了。不是我說,娘娘對那位表小姐,都比對郡主好。”
端着玉盞的辛嬷嬷呵斥,“掌嘴!不知輕重的東西!挑撥娘娘跟郡主的母女之情,就該拉出去打死!”
小丫頭噗通一下就跪下去了:“奴婢該死!”
“好了!”被稱作郡主的華服少女輕輕的搖了搖辛嬷嬷的袖子:“母妃最是見不得打打殺殺的,少說些這樣的話吧。”然後又吩咐小丫頭,“拿我的鬥篷來,我去瞧瞧表姐。”
小小的鳳鳴苑燈火通明。
卧室裏帳幔重重,卧榻上是一個身材修長的身影。白胡子的洛神醫皺眉診脈,然後搖頭:“脈搏有力,并無病候症狀。”
太子妃陳氏慢慢的閉上眼睛,俯下身問躺着的少年:“兒啊,哪裏疼,你告訴太醫。”
少年睜開眼,露出虛弱又清淺的笑意,“渾身上下,猶如遭受鞭打一般……”說着,又艱難的擡手捂住左肩胛,“如同被箭簇貫穿……”之後又捂頭,“頭痛欲裂……生不如死……”
可少年的身上白皙如玉,連一點傷痕都不曾見。怎麽會是鞭打?肩胛位置完好如初,并不見絲毫傷痕。
陳氏問一遍伺候的蘇嬷嬷,“可撞到頭?”
蘇嬷嬷搖頭:“老奴看着呢。怎麽會?不敢傷到殿下分毫!”
少年抿嘴:“母親,我一直做夢,一直能夢見她。她總說,我就是她,她就是我……消息上說,她是八歲才走出帳篷,而我這怪病,也是從八歲那邊起的……莫名其妙的疼……母親,您該叫人去打探……看看她到底遭遇了什麽……”
陳氏的眼淚唰一下就掉了下來。
她背過身,卻不敢叫這哽咽之聲叫他聽見:“母親知道了……母親知道了……叫神醫給你開止疼的湯藥可好……”
“不!”少年搖頭,“她是代我受難的,我疼着,心裏卻安了……”
陳氏還要說話,外面傳來禀報聲:“娘娘,永安郡主來了。”
少年的嘴角露出幾分嘲諷的笑意,一瞬就不見了。
陳氏抿嘴,眼裏閃過一絲不耐:“她怎麽來了?”吩咐緊跟在後的陳嬷嬷,“明兒查一下,把多嘴多舌的人都給我打發了。”
說着,就疾步從卧室出去。廳裏站着一個一身鵝黃宮裝的少女,她往前迎了兩步,然後福身請安:“母親,聽說表姐又發病了,女兒來瞧瞧……”
陳氏的眼裏有那麽一絲恍惚,桐兒要是在,也該是這個樣子的吧。
少女總覺得母親像是透過她看另一個人,她眼裏閃過一絲疑惑,又喊了一聲:“母親……”
“桐兒……”說完愣了一下,看看眼前姑娘的眉眼,嘴角的笑意淡了兩分,“是柔嘉啊。”
少女将那點疑惑壓在心底,面上卻始終帶着笑:“是!是柔嘉呢。”
皇祖父給自己賜名林玉桐,封号爲永安。
可母親從不叫自己‘桐兒’,也不稱呼‘永安’,隻叫小字‘柔嘉’。
要不是自己是皇家的郡主,她都真懷疑,母親嘴裏的‘桐兒’,跟自己是兩個人。
“以後不要到鳳鳴苑來了。”陳氏鄭重的交代跟着少女來的辛嬷嬷,“你是老人了,該知道輕重。”說着,好似覺得語氣重了一些,就道:“姑娘家身子嬌貴,大冷天的,又是半夜三更的……”
辛嬷嬷低頭應是。
柔嘉才柔軟一笑,慢慢的退下了。
回了鏡花苑,辛嬷嬷就道:“郡主不要多心。娘娘也是怕您受寒。再則,該盡的孝心姑娘盡了便罷了……”
“嬷嬷!”柔嘉擡起頭來,“母親她一直不喜歡跟我親近……”
“郡主該體諒才是。”辛嬷嬷忙道:“太孫殿下遠在北康爲質,您與殿下爲一胎雙子,長的是極爲肖似的……娘娘看見您,難免想起殿下……”
“知道了。”颠來倒去的,都是這些說辭。
大概,也許,就是這樣的吧。
心裏不免有些自嘲,不過是對陳家的一個投奔來的孤女多照顧了兩分,自己就多心了起來,倒是大不該了!
“不過是陳家的一個孤女……”鳳鳴苑中,躺在床上的少年勉強的坐起來,靠在靠枕上,眼裏多了幾分銳利,“心眼倒是不少……”
流雲端了藥碗遞過去:“主子,您不必爲這個傷神……”
“不傷神嗎?”少年沒有接藥碗,隻搖搖頭:“她爲郡主……若有一天,永安回來了,将何以安身?”
流雲捧着藥碗沒動:是!太孫的位子她得還的。可該屬于她的位子,又在哪呢?鸠占了鵲巢,人人都以鸠爲鵲,鵲又何辜?真正的郡主殿下爲鵲,自己的主子又何嘗不是鵲。一樣是被侵占了巢穴的鵲兒罷了。
少年似乎明白流雲的沉默,自嘲的笑:“也算是物傷其類了吧。”
主仆正說話,遠遠的似乎聽見有喧嘩聲傳來。
流雲放下手裏的藥碗就出去了,不大工夫又轉身回來:“主子歇息吧。沒有大事!是太師府來人了,請洛神醫的。”
“哦?”少年眼睛一亮:“是陰伯方病了?還是……”
流雲搖頭:“說是陰家的小公子被刺客傷了,有些兇險。”
少年輕笑一聲:“陰伯方這個老匹夫。”他的心情一下子好了起來,“睡吧!明兒有好戲看了。今晚上不知道有多少人高興的奔走相告呢。”
“想看老夫的笑話?”白發白須恍若神仙下凡的陰伯方哈哈的笑,“一群庸醫說老夫的孫兒不行了,可老夫偏偏不信這個命……”他拉着洛神醫,“神醫給瞧瞧,老夫的孫兒可有大礙……”
“外傷雖重,但性命……用了我的藥該是無礙。”洛神醫皺着眉,臉上一如既往的沒有表情,“隻是不知道這沒有醒來是個什麽緣故……”
陰伯方面色猛的一變:“會不會是中毒?”
不像啊!
陰伯方的面色就陰沉下來:“老夫知道外面的人都是怎麽看老夫的。但老夫不在乎!刀槍劍戟,有本事沖着老夫來。老夫的孫兒單純率真,别說害人,就是連一隻螞蟻都不舍得去踩……”
洛神醫輕哼:“若傷的是你,自是不會搭救。但誰叫我與令公子有幾分交情,他的兒子我斷不會不管……你要是信我的診斷便罷了,要是不信,大可另請高明……”
“自是信的。”話被門外的聲音打斷了。
門外走進來一個衣袂飄飄的白衣公子。仿佛是九天之上下凡的谪仙。他對着洛神醫行禮:“犬子有勞洛神醫了。”
洛神醫還禮,“玉公子多禮!”
陰成之有天下第一公子的美名,因人如美玉,人稱玉公子。
一樣是行禮,他的動作卻比别人做的都美。一屋子人看着他行了禮完了禮直起身子對着陰伯方道:“父親,我回來了。”
陰伯方冷哼一聲:“孽障,還知道回來?你看看鎮兒……”
“父親!”陰成之打斷對方的話:“洛神醫說無礙,那自然就無礙。請太醫們都回吧。兒子這就送洛神醫出府。”
不等氣的面色紫漲的陰伯方說出一句反駁的話來,人都跑幹淨了。
陰伯方狠狠的閉上眼睛,手搭在孫兒的額頭上摸了摸,又交代伺候的人精心些,有情況就來報,這才轉身離開了。
屋裏重新安靜了下來。
床上的少年這才睜開眼睛,一雙眼眸黑沉沉的,如兩潭幽泉,深不見底。
天下第一奸臣把持朝政十餘年的祖父,天下第一美男悠悠于山水間的父親。加上這個陰鎮,偌大的太師府,隻有三個主子。剔除掉一年有三百六十天都在外面飄的父親,常住人口隻有一老一小。
簡單到極緻的家,卻也該是複雜到了極緻的家。
唯一慶幸的事,記憶裏他知道了,當朝太孫林玉梧在北康爲質子,而跟他一母同胞的永安郡主,名叫林玉桐。
想來,該是桐桐的。
太子的嫡女,與奸臣家的孫子,這個匹配指數啊,真叫人撓頭。
要是沒記錯,洛神醫是從東宮請回來的。桐桐應該是已經知道這邊有個叫陰鎮的,且受傷了。
她會不會找機會送消息過來?
或者,自己怎麽送消息過去?
不!貿然傳消息,容易出岔子。這個叫陰鎮的孩子,是個陽光又單純的好孩子。一點多餘的心眼都沒長。這也就導緻了身邊伺候的,沒一個是屬于他的人。一舉一動都在别人的視線裏,動是動不了的。
不過,身體養好了,該是得去謝恩的。去一趟東宮,也許能有機會也未必。
四爺還算是有尋找的目标。可林雨桐連一點方向都找不到。
直到一個月之後,她身上的傷好的七七八八的時候。她才從林厚志那裏聽到一個消息:陰太師又遇刺了,不過這刺客卻殺錯了人。險些殺了陰家的孫子。陰家還從東宮借了神醫。
以前沒細想,可如今再一聽到姓陰的,不免就重視了起來,多問了一句:“這陰家的孫子叫什麽?”
林厚志微微遲疑了一下:“對陰家老奴知道的不多……隻知道外面都在傳,陰家不修陰德,是要斷子絕孫的。事實上,陰家之前确實連着死了三個孫子,如今這個是第四個。說是請了皇覺寺的高僧給批的命,也說活不過十五……跟公主殿下離京之前,好似陰家的這個孫子剛過了周歲……如今也有十四了吧……”
林雨桐沒有多問,他那個遲疑,總叫人覺得他在隐瞞什麽。
隐瞞了什麽,林雨桐這會子沒時間去想。
而是想着,要是前面死了三個,如今的這個,就該是第四個。
陰四郎?
這麽巧?!
她覺得她首先得确定這個人到底是不是四爺,知道這個,她才有了努力的方向。别折騰着回靖國,可到頭來,四爺卻在别的犄角旮旯裏貓着呢。
還不知道要多費多少周折。
等林厚志診脈之後走了,林恕端了米粥進來的時候,盤裏不是牛肉,而是一盤醬菜。
這卻不是北康常見的東西。
她笑了笑:“從哪裏弄來的醬菜。”林恕可高興了,“是石老闆來了。”
石老闆來了,林厚志就有新消息了。
這是不是說,石老闆就是那個能傳遞消息的人呢。
她攪動着米粥,就笑:“石老闆可有不短的時間沒來了。”
“是呢。”林恕把醬菜往前推了推:“說起來都有半年了。我還想着前些日子的大雪,今年石老闆怕是在路上耽擱了,沒想到倒是趕來了。殿下可是想去集市上看看?”
林雨桐點頭:“隻怕師傅不讓呢。”
林恕嘻嘻笑:“公主殿下叫師傅去辦事了,晚上才能回來……”
林雨桐這才笑了:“吃了飯,一起去。”
林諒不贊成的看兩人:“如果公主問起來,如何交代?”
“要打闆子,可得等我們逛完了再說。”林恕笑着,把鴉青色鬥篷給林雨桐披上。
來了有一個月了,才第一次踏出帳篷。
放眼往出,帳篷一片連着一片,綿延到遠方。正中間這一片,該是王賬。
她的帳篷跟周圍那些奴隸住的帳篷,從外觀上看,是沒多少不同的。各處是渾身散發着膻腥味的彪悍的漢子,低着頭縮着走的,多半是奴隸。
她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林恕十分熟悉的幫着帶路,空曠的場地上,停着一排一排馬車的,就是集市。
兩邊的帳篷一個挨着一個。有食肆,有酒館,打鐵的、賣藝的,人來人往,倒也熱鬧。
林雨桐沒過去擠,隻在一邊瞅着那些人交易。
看來這個石老闆是個特别會做生意的人。他的布都是裁好的,一件袍子一塊布。藥都是按照藥方抓好的,哪種是治療感冒的,哪種是治療咳嗽的。兩國的度量标準是不一樣了,而大部分的人又是不會計算,更不會換算的。所以,這種辦法把交易變得簡便了起來。大家還會覺得公平,不怕被欺騙。貴不貴的,都是賣家定價。隻要價格統一,沒有買的比任何人貴,這在大部分看來,就是公平的。
林恕朝另一邊指:“這邊是賤民交易的地方,好東西都在另一邊。”
林雨桐并不想過去,那裏是錦衣玉袍,衣着光鮮。都是北康的貴族。她這個身份,平白叫人奚落。她有事要辦,沒工夫跟别人磨牙。
因此隻道:“今兒算了,有些累了,找個地方坐坐吧。”
她貌似随意的指了指,“就坐哪兒吧。”
林恕的臉一下子通紅起來,“殿下……那裏……”
林雨桐卻擡腳就走。
這是一排特别整齊的帳篷,門口放着桌椅,每張桌子上都坐着幾個漢子,碗裏端着的都是烈酒。
而斟酒的酒娘,卻都穿的綢緞的衣裳。
看的出來,她們都是漢家女,是靖國的百姓。
林雨桐坐過去,那酒娘就頓了一下,爲難的看了一眼倚在帳篷邊穿着大紅色織錦蝶戀花的女子。
那女子嘲諷的笑了一下,盈盈的走過來,“原來是殿下來了,貴客貴客!”
林雨桐将鬥篷緊了緊:“不能庇護自己的子民,受謾罵與嘲諷,本就是該得的。”她指了指邊上的凳子,“坐吧。說說話。”
這女子輕笑一聲,不以爲意:“那就多謝殿下了。”她施施然坐下,風情萬種。
“你們這……酒坊,老闆是石萬鬥。”林雨桐幾乎是肯定的說了這麽一句。
這女子面色一下子就變了:“殿下何意?”
林雨桐看她:“要在這裏說嗎?”
這女子給邊上站着的一個小姑娘使了眼色,才重新揚起笑臉:“喲!這外面怪冷的。殿下裏面請。隻要殿下不嫌棄咱們腌臜。”
她是故意的,将林雨桐帶進了一間帳篷。
帳篷裏男女糾纏在一起,看見有人進來也不以爲意,反而得意的哈哈大笑。
林雨桐面無異色的坐在一邊的榻上,等那個男人離開了,床上的女人不見羞澀的穿好衣服跟着出去,她示意林恕出去:“守好門,别叫人打攪……”
“小女子媚娘請殿下指教。”收起媚色,眼裏倒是多了幾分厲色。
“呵!”林雨桐就笑:“商隊在路上一走半年,這些夥計見了衆位姑娘卻客氣有加。甚至見蠻子帶着姑娘們進帳篷,還會露出幾分憎恨之色。”
媚娘輕笑一聲:“殿下倒是火眼金睛。隻是不知看着自己的子民淪落到如此境地,作何感想?”
林雨桐看着媚娘那雙滿是怒火的眼睛,突然間,她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她急切的想找四爺,但是對這些人而言,她是太孫殿下。
哪怕到了如今,她們也認爲,她們是她的子民。
林雨桐站起來,擡步就走,到了帳篷門,就頓住了腳步,扭頭道:“叫石萬鬥帶你們回去吧。你們幹的這些,太危險了。”
她們拿身子換的,并不是銀子,而是消息。
能被請進帳篷的,無一不是那些貴人身邊牽馬墜蹬的。一句兩句無心的話被他們聽見了,拿來換一個春宵一刻。
但誰是笨蛋呢?
遲早會被看明白的。
媚娘愣了一下:“回去?殿下說的好不輕巧?我本事涼州的良家女子,丈夫溫良,孩兒乖巧。可是一朝醒來,天翻地覆,蠻子燒殺搶掠無所不幹,我的夫君爲了我和孩子,被人殺了,我的孩子看見父親慘死,受驚發燒,無處醫治,死了!我被擄劫到北康,原想一死了之。可是我不甘!我不甘!我……”
“住嘴!”外面傳來一聲呵斥,緊跟着,簾子被掀開。
一個身材修長留着兩撇短須的男子走了進來,對着林雨桐就下跪:“殿下贖罪!草民的家奴不知禮數,胡言亂語……”
“石萬鬥?”林雨桐叫出他的名字。
“正是草民。”石萬鬥低頭,心裏卻翻轉了個幾個來回。
這個太孫殿下,跟相傳的太孫殿下可有些不一樣。
都說他身體羸弱沉默寡言性子懦弱,可如今看,卻一點也不像。
小小的少年,面色蒼白,臉上有幾分不正常的紅暈,聽說他受傷了,該是大病初愈的樣子。可卻身姿筆挺,氣質昂揚。
他不敢小觑,恭敬到了極緻。
林雨桐繞過他走了出去:“你起來吧。我隻是……随便轉轉。”
林恕站在門口,手足無措,很是後悔被精緻的貨物引走了心思,叫人家給闖了進去。
林雨桐多看了林恕兩眼,這姑娘,屋裏伺候還行。在外面的話,不是很機靈。
本想幹脆回去算了,卻不想後面傳來呼喊聲,“太孫去哪?”
林恕提醒:“殿下,是寶音郡主。”
寶音郡主,北康二王子慶格的嫡女。
這位二王子本就是女奴所生,因勇武得以出頭。其妻子爲涼州降将戚威的嫡女。因此,寶音說的一口流利的中原話,因着身上有四分之三的中原人血統,倒是長的跟蠻子半點也不像。
她還有個哥哥牧仁,性格溫和。
這是原身身邊能被稱爲朋友的兩個人。
當然,在别人眼裏,他們是朋友。但在原主的心裏,對這一對兄妹,卻也并非毫無芥蒂。
在北康來說,他倆的外公戚威是降臣。但在靖國,戚威就是叛臣。
如此的身份,又怎麽會是朋友?
林雨桐站下,對兩人點頭:“出來轉轉,沒想到遇到二位。”
寶音紅着臉:“本來想去看你的。但是我阿媽……對不起啊。”
林雨桐搖頭,沒什麽可介意的:“二位随意轉吧,我就不陪着……”
牧仁一把把林雨桐拽住:“太孫,有件事我得跟你說。”
林雨桐扭臉看跟出來相送的石萬鬥,他立馬吩咐一邊的媚娘一句,然後過來:“請殿下裏面坐。”
寶音一看地方,就跺跺腳,“你們都不是好人,我才不去呢。一股子騷狐狸的味道。”
直接跑遠了。
牧仁露出寵溺的笑:“家妹無狀,殿下勿怪。”
林雨桐沒言語,隻道:“裏面請。”
安坐了,石萬鬥要避出去,林雨桐擺手:“不必,一邊坐吧。聽聽也無妨。”
牧仁多看了石萬鬥一眼,才對上林雨桐的眼睛:“我知道,你未必真把我當朋友。但……到底是我帶你去的獵場……你這次受傷,險些……有我的責任在。既然有我的責任,我就不會逃避,事後我專門查了……那箭簇是阿爾斯楞的沒錯……他不敢殺你的!因此也絕對不會給你造成緻命的傷。可按說受傷了,你的馬該把你帶回營地,可這中間卻出了變故,你被馬帶到了雲山頂上,人和馬都從山頂下滾了下來……馬兒好好的路不走,爲什麽去從來沒去過的雲山?它是自己跑上去的,還是被人牽上去的?”
阿爾斯楞是大王子巴根的第三子,很得巴根的寵愛。如今牧仁卻說,罪魁禍首不是拉爾斯冷。
林雨桐眯眼:“你懷疑誰?”
牧仁看了石萬鬥一眼,到底還是直言了:“靖國的使團七月來朝,八月底走。卻在九月底還駐紮在雲山附近,跟咱們雖然隔着整個雲山,但如果翻山的話,距離真不算是遠。據說,是使臣上官大人病了,在原地修養。”那麽巧,太孫就出事了。到底誰是幕後那隻手,想來不難猜!
說完,直接起身,“告辭!”
“等等!”林雨桐臉上帶了笑:“你費心了,多謝。不過……牧仁兄想多了。正如你所說,被箭簇所傷,并不緻命。我也不至于那麽不濟事。當時我的神智是清醒的,并且還能禦馬。所以,不存在有人故意牽馬将我帶到山頂扔下去的可能性。至于使臣上官大人,沉疴難醫!誤會一場……而已!”
牧仁在林雨桐臉上多看了兩眼,輕輕一笑:“太孫殿下真是叫人刮目相看,既然您認爲不是……那真的不是吧。告辭!”
林雨桐起身相送,回身看着低垂着頭的石萬鬥,“石老闆覺得呢?”
石萬鬥拱手:“太孫說什麽,便是什麽。草民不會胡言亂語。”
跟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氣!
不管是不是靖國的人要自己的命,在北康都不能承認。
這件事如果承認,就把靖國内鬥的事擺在了北康人的眼前了。
所以,哪怕沒有阿爾斯楞那一箭,也得把北康咬死了。哪怕看見靖國的刺客,也隻能咬牙放在心裏。
林雨桐對石萬鬥點點頭,轉身要走,走了兩步想了想又停下來:“石老闆,可否問一句無關緊要的話。”
石萬鬥愣了一下:“草民是您的子民,君在上,豈有不答的道理。”
“陰太師的事,你想來是聽說過的吧。”她這麽問。
“聽過。不多!”石萬鬥如是說。
“聽說他如今隻一個孫兒,還遇刺了,可有此事?”林雨桐盯着石萬鬥,裝似随意的問了一句。
“是有此事。”石萬鬥肩膀松了一下。
“這個叫什麽來着的……家夥命可夠硬的。”說着,就想起什麽似的問,“他叫什麽來着。”
“回殿下的話,叫陰鎮。”石萬鬥沒怎麽在意,“是皇覺寺的高僧給取的名字。”
果然是叫陰鎮嗎?
這可真是個好消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