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太對金大嬸的歡喜心裏有些不屑一顧,等人走了,去廚房給自家孫女燒熱水好叫她洗漱,嘴上卻跟林雨桐嘀咕,“瞧着吧。等媳婦進了門就知道難了。”
這話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林雨桐抿嘴一笑:“好相處就相處,不好相處就不相處。”在農村兄弟妯娌不合,好些年不來往的也是常有的事。遇上那知道好歹的,多處處。遇上那蠻不講理狗屁不通的,少搭理就是了。什麽世道沒經曆過?什麽人沒見識過?這在林雨桐和四爺看來,是最不算是問題的問題。
小老太白了自家孫女一眼,覺得小孩子總是把問題想的簡單。她也會子也不潑涼水,真到了時候就知道難了。可話又說回來,誰家沒點糟心事?那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從古說到今,還在嘴裏念叨呢,可見老話再是不錯的。
既然認了這親事,這點事就不能老擱在心裏嚼咕了。說起了工作的事,“……去了長點心眼,跟着人家好好學。再看看誰是那拿事的,跟人家好好處處,甯肯吃點虧,也别在小事上計較。不要一個月就盯着那幾塊錢上,那都是小事,誰有難處,三五八塊的,要借就往出借,拿人的手短,真到了要緊的時候,他們的嘴稍微偏一偏,将來咱們得的實惠就不是那三幾塊錢的事了……”
絮絮叨叨的,其實說的都是生活的智慧。
有本事是一方面,會做人也是一方面。那有本事的在單位裏一輩子窩窩囊囊的多的是。不管幹什麽事,說到底都是人在幹事,人事人事,怎麽做人還擺在怎麽幹事的前面。
林雨桐一邊洗着,一邊應着,小老太這樣出身的人,能從那個年代過來沒被波及反而是被照顧的很好,還帶着個孩子過到如今,這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腦子絕對算的上是比較清醒的那麽一撥人。
跟老太太說了說畜牧站的事,都遇到些什麽人,大緻都是些什麽性子,小老太聽的挺認真的。覺得自家這孫女心裏都挺明白,心裏一松快就有心情說起閑話。
說起了金家去尚勤村吃外甥喜宴的事,“……五毛錢的禮金,還是從他們對門老宋家借的……”
林雨桐:“……”這宋嬸子不是來說媒的嗎?怎麽覺得是拆台的?
兩家門對門住着,到底有多大的仇怨,能在這當口說這話。
小老太自己都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就是了……拿準主意的事,甭管誰在耳朵嘀咕,别搭理就是……”
林雨桐這邊是睡安穩了,四爺那邊且沒法睡呢。
爲啥?
媒人帶着女方的長輩要來了,這家裏窮是窮啊,總得收拾的幹淨利落了,好歹好看點。
兒子們身上的衣服,個個都扒拉下來,洗了,在外面晾着。一晚上下來第二天就算是幹不了,但那預幹的,穿上也不太要緊。
四爺身上被扒拉的隻剩下一條褲衩了。
好吧!在家裏也沒關系,反正也要睡覺了。
睡覺?
做夢!
都起來!大掃除。
最關鍵的是東屋住的那老兩口子啊。如今這樣的條件,床上癱着七十歲的老當家的,就算是伺候的精心,可吃喝拉撒都在小草房裏,那味道能有多好。
大半夜的燒熱水,把老兩口提溜起來洗洗涮涮的。又是洗澡又是洗頭的,四爺實在是沒法沾手,搶了個不怎麽髒人的活,給家裏的老爺子剃頭。
亂七八糟的頭發長成一堆了,又沒功夫給洗,隻在炕上躺着。頭發上可不都是虱子。
拿着老式的剃頭刀,邊上點上火,剃下來頭發就往火裏一扔,瞬間就是一股子焦臭味。
老爺子眼睛也看不見了,腿也動不了,伸着手擡起胳膊摸到四爺的手臂上,“是老四啊?”
四爺點頭,應了一聲。
老爺子嘟囔了一聲,“怎麽不像是老四了呢?”
四爺心說,一家子長眼睛的,都不如一個不長眼睛的心裏透亮。他就笑,“不是我那還能是誰?”
老爺子又嘟囔,“像誰也别像你老子。”
很是看不上他兒子金老頭。
“……窩囊!”老爺子是這麽說四爺的親爹的,“拿不起事!越活越回去了……”
怕是想喝點荷包雞蛋的湯水都沒喝到,又借着家裏有細糧想吃半碗涼拌的細面條也被拒絕了,心裏存着怨念。
沒吃過苦的老爺子,在兒子從部隊回來以後,原以爲是有兒子可以指靠了,去沒想到兒子在的日子過的還不如兒子不在的日子呢。
四爺沒說話,不知道該跟這老混蛋說些什麽。
他不說話,但人家說了,金老爺子說了,“你跟老齊家的那個孫女定下了?”
四爺‘嗯’了一聲,這老爺子躺在家裏的炕上,合着這家裏啥事他都門清。
老爺子砸吧了砸吧嘴:“你小子還算是有點心眼……”說着聲音就低下來了,“孫子,聽爺爺跟你說,以後對那齊家老婆子,得比對你親奶奶都親。那老婆子,可算是人精一個。你爺爺的這一雙招子,亮着呢。要論起家底,這整個太平鎮……不是……是公社,滿公社的家底都抖出來瞧瞧,隻怕都比不上那老婆子。那齊家的一家子,都是傻子!就齊家老婆子那長相,人家說男人沒給私房錢他們就信了。隻怕得的最多的就是這個小老婆了。這話,你心裏知道就行,也别抖落出來。齊家就挨着裏面住着呢,叫人家知道了,這都是是非……畢竟那姑娘可不姓齊……以後對那邊好點,多哄着點,錢哄到自己的腰包裏,也算是你的本事……”
要麽說着幹啥啥得精呢,就老爺子把這敗家子的行當幹精了,都知道哪裏能弄來錢叫他敗。
四爺沒法應這個,也懶的跟他掰扯。隻手上沒閑着,别給老爺子剃頭剃成地隴子,隔一道一條白茬頭發印子。
好在老爺子也知道他四孫子是個什麽德行,一天聽不到他說句話,這也不算稀奇。接着說他的,“你媽要把老二招贅出去,這事你知道?”
能不知道嗎?
念叨了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那邊明天就來相看了。有什麽不知道的?
四爺還是沒應聲,老爺子就冷哼一聲:“想把老二招出去,打從我這就不能答應!”
老爺子是真心稀罕他家二小子啊。
當年老爺子的爹因爲家裏多添了個閨女都歡喜的什麽似得,一個獨苗的家族盼男丁的心情那真不是一般人能理解的。到了老爺子這一帶,單蹦一根!那時候兒子從部隊回來,他是啥事都瞧着不順眼,可隻帶回來一串的孫子,叫人歡喜到做夢都能笑醒。
老大聽他媽的,不愛到他這個當爺爺的跟前來,老三也都還小,就隻老二,要懂事又不懂事的年紀,整天跟在他這個人嫌狗憎的爺爺後頭。又不是那種老實頭的孩子,該淘也淘,長大點那是打擊鬥毆在同齡人裏拔份的頭等人。人也孝順,人也孝順。遠的就不說了,就說去年冬天,大隊選了人出去修水渠,飯是管飽的。一人一頓半斤的白面饅頭。老二舍不得吃啊,一天攢上一斤,人家晚上睡覺他帶着饅頭回來。給家裏的老的小的放下,換上家裏的玉米餅子趕在天亮之前得到工地上,白天趁着吃飯的空擋歇一歇,晚上繼續往家裏送。這一送可就是整整兩個月。拿出去問問,誰家能找到這麽孝順的孩子來。
這樣的孩子往出招贅,兒子兩口子是豬油糊了心了。
臨了了老爺子還跟四爺嘀咕,“就老大那樣的,打一輩子光棍才更省心呢。”
不是太喜歡大孫子的樣子。
四爺利索的給老爺子把臉也刮了,“您安心歇着去,得空了我跟你弄點好吃的。您跟我奶偷摸的在家吃。明兒可别鬧了,我二哥心裏有譜呢。放心。”
有個什麽譜老爺子也不知道,但還真就沒鬧起來。
家裏這光景,一個孫子都沒娶上媳婦……這事吧,誰不急?
金家有喜事,一條巷子,整個生産隊都知道。本來幹活的熱情就不高,借着地裏泥的還下不去腳,一個個的都貓在巷子裏瞧熱鬧呢。
林雨桐該上班就得上班,蘇小琴送她到巷子口,對她上班的事有些豔羨,“聽到熱鬧的過去找你說去?”
“行!”林雨桐應承着,就跟她擺擺手。一個幾間房子的畜牧站,其實真沒什麽可看的。
沒想到晌午頭上,林雨桐剛從食堂打了飯出來,蘇小琴還真給來了。
公社主任的外甥女叫錢翠翠,兩人共用一間辦公室。這辦公室不大,書櫃後面放着一張木闆床,是翠翠晚上住的。她家裏離鎮上遠,平時晚上就住這邊。
見有人來了,她趕緊避出去了,端着碗去守着那兩隻小豬去了。
蘇小琴覺得有辦公室是很體面的事,見了林雨桐碗裏的炖豆腐和白面饅頭就更羨慕。
林雨桐塞了半個饅頭過去,又遞了一雙筷子,“嘗嘗看。”她不是很喜歡吃這種白炖豆腐。還不如小老太叫自己拿來的半罐子鹹菜就着吃叫人覺得舒服呢。
鹹菜放在大辦公室裏,誰吃誰拿。小老太昨晚特地從鎖着的櫃子下面搬出來的,這些天林雨桐都沒發現。
蘇小琴平時也給林雨桐吃她的雞蛋,這會子倒是沒客氣,拿着饅頭就着菜就開吃了,吃上了才想起是來幹嘛的,“今兒老金家可是熱鬧了。那給老大說的媳婦,這麽高……”她往她身上比劃,大概到她肩膀的位置,林雨桐目測了一下,“一米五五?”
“我才一米六。”蘇小琴含混的說着話,還白了林雨桐一眼。
好吧!将蘇小琴的那部分語言誇張折算進去,意思就是這個未來的大嫂子個頭不高,一米五多一點?這個沒見人誰知道呢。
“不過金家……大哥也才不到一米七吧。”其實人不在高矮胖瘦,都是一般人樣的人,看的順眼就行吧。
蘇小琴用手裏的筷子拍了林雨桐一下,“我說的不是這個……那姑娘看人是這樣的……”她說着,就脖子梗着,頭微微往前一傾,兩眼一翻白,無端的叫人瞧着多了幾分戾氣。
學完了,才對着林雨桐又擠眉弄眼的,“等着吧。你這個未來的大嫂子可不是個好相與的。”
然後又繪聲繪色的學着人家怎麽嫌棄房子,怎麽白着眼在金家轉了一圈的,“這要是給我找這麽一個嫂子,呵!甯肯叫我哥打一輩子光棍。”
林雨桐心裏大緻是有數了,問另一個,“一塊來相看,沒鬧起來。”
“不是說好的招贅的嗎?”蘇小琴的語氣這才和緩了起來,帶着幾分可惜的道:“還别說,這給川子哥說的這個姑娘,跟你倒是有些像。瘦高的個,你的臉圓些,她的臉長些,個子身形都像。人也不愛說話,看着大手大腳的像是個做慣了活的。”
其他的也就說不上來什麽了。
小姑娘們的關注點不對。關鍵是得看那婚事都是怎麽談的。
怎麽談的?
能把人給愁死。
把人送走了,金大嬸就坐在炕頭上,眼淚都下來了。金老頭蹲在炕沿下面,雙手抱頭,一言不發。金滿城坐在凳子上,跟老金頭的動作一樣,頭埋下,手伸出來抱着腦袋,一動也不動。
金滿川從屋裏走出去,站在房檐下看着頭頂的天空,最後還是走進屋子,“不就是蓋房子嗎?幾間土坯的房子,咱自己都能拾掇出來。”
不行就請朋友來幫忙幾天,誰家蓋房子不是這樣。管兩頓飯就行的事。
金大嬸擡眼看了一眼二兒子,“你知道啥……”
這邊話還沒說話了,外面就傳來老三的叫聲,“二哥你出來一下,有事……”
沒給金大嬸說話的機會,直接就把老二給叫走了。
金滿川出去,見老三在門口的大青石上蹲着,他皺眉走過去,“咋了?”
老三賊眉鼠眼的往家裏看,“二哥也是,搭那個話茬幹啥?都把你往出招了,這家裏的事你還操心那些幹啥?那李家也是,他家的姑娘是仙女啊,要這要那的!要三百塊錢要自行車就算了,還再要一間磚瓦房?啊呸!哪裏那麽大的臉面。”
“一家有女百家求。”金滿川吸吸鼻子,在老三的邊上也蹲下了,“那誰家咱家願意呢?”
“就是說這個呢。”老三蹭一下站起來,“就老大……”頂看不上他那窩囊樣了,“打一輩子光棍能怎麽的?沒老婆娶不上媳婦還不活了?有本事自己找去,沒本事在家裏爲難爹媽是想幹嘛?從頭到尾是一個屁都沒放。他要是說一聲不樂意,還有啥可爲難的……”
問題就是老大自己願意。
就多要出來的那間瓦房,他也沒吱聲啊。
老二悶着頭沒言語,“我的事我心裏有數,咱還真能看着爹媽給愁死了。”
老三嘴角動了動到底是沒說話,“……要是打土坯,咱們哥幾個叫上一幫人,也就是三兩天的事,屋子也就起來了。可這磚瓦到哪弄去?”
四爺在裏面的炕上躺着呢,聽外頭那哥倆說話,還真能無動于衷。
磚瓦這事,四爺還真能弄來。
當年在東北兵團的時候,大冬天燒的那個大爐子,周圍都能燒磚。一個冬天能燒出不少呢。這要專門在家裏後院砌上一個,不間斷的燒着,其實也行。
不過這土質不行的話,燒出來就不怎麽結實。三五年估計能撐下來,多了隻怕真不行。
他幹脆起身,出來也跟着老二跟老三蹲在門口的大青石上,将這想法說了。
老二扭臉,“行不行啊?”有些不确定。
老三倒是樂了,“有什麽不行的。咱就給裏面打成土坯的,外面用磚的就行。先糊弄過這一茬再說。”
可這自己燒,也不是那麽容易的。東北那時候燒的是啥?硬木頭!如今這邊有啥?莊稼的稭稈地裏的枯草,上哪弄燒的去?胳膊粗細的木料都留着要做椽檁呢。
四爺過來接林雨桐下班的時候,心裏還尋思這事呢。
林雨桐把晌午飯都給四爺留着呢,幹脆叫他在辦公室裏吃了再說,面條裏還偷偷放了鹵肉和鹵蛋。
四爺一邊吃着,一邊跟林雨桐說今兒的事,比林雨桐聽來的詳細的多。
可林雨桐能有啥招呢?
啥招也沒有。如今這煤炭可都不是一般人能弄來的東西,自家院子裏的樹那都是寶貝,到了兒女成家的時候,不是蓋房就是要做家具的。地頭的樹也都是生産隊的,誰敢動?
兩人面面相觑,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那真不是說想自力更生就能自力更生的。
這一耽擱,從畜牧站出來的時候天就擦黑了,錢翠翠還在給兩隻小豬仔喂食,盡責的很。
林雨桐打了一聲招呼跟四爺出來,到了巷子口的時候就見金家老三又在那裏貓着呢。好像在等四爺,有話說的樣子。
林雨桐叫了一聲‘山子哥’,就先一步回家了。至于老三找四爺啥事,她沒多問。想着也不過是他們家那點煩心事。
結果等林雨桐走了,金老三才低聲跟四爺道:“晚上兩點,記得起來把大門給打開……”
幹嘛?
四爺還沒問呢,就被老三拍了拍肩膀,“别問!趕緊回去。”說着,就溜溜達達的走了。
四爺心裏有猜測,但也沒想到老三膽子這麽大,帶着幾個人拉着架子車,連着往家裏拉了十多車的煤。
老大躺在炕上裝着睡着了不起來,老五是真的睡的死死的。
老二起來不敢言語,擡腳就踹了老三好幾腳,“叫人逮住了你就完蛋了你知道不?”
老三拍了怕被踹髒的地方,“誰告去?拉一點煤算什麽?真逼急了老子,把他們背後的那點髒事都捅出去,誰也别想得了好。”那些人可都是一車一車的鐵往出拉。值錢多了!“放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事,保準沒人敢說什麽。”
這話四爺信,也就真不說了。這話沒法說。窮把人給逼的,他之前幹的事也沒比老三的高尚多少。
老二是提心吊膽的好幾天,天天都觀察電機廠呢。結果人家真跟沒這事一樣,一點消息都沒露出來。他有個處的不錯的朋友,他爸就是電機廠的工人,旁敲側擊的打聽了好幾回,見真沒人追究,這才罷了。
把後院的雞窩給挪了,在家裏偷偷摸摸的給燒起了磚。
哥幾個得空了就在家裏打皮胚,人家問你家怎麽天天晚上煙熏火燎的,金大嬸就跟人家說,泥坯子幹的慢,這不是等着急用呢,烘一烘!
老三對外提早就開始造勢了,“……磚瓦……我爸以前的一個戰友,說能想辦法能一點……别管是好的孬的……新的舊的,能用就行。”
這話别管有多少人信吧,反正是在收麥之前,金家的新房子就這麽蓋起來了。
家裏原來的茅草房沒動,東邊的屋子住着老當家的,西邊的屋子住着當家的。
兩排的抱廈,隻有緊挨着東邊的那一間是磚瓦的,粉刷的幹幹淨淨。剩下的三間,都是土坯子茅草房。這次打的土坯子多了,反正也是請人幹活,幹脆将把這些都用上,哥幾個做婚房,也都用得上。
請人幹了五天,還都是這幾個兒子在外面交的朋友,一個生産大隊的閑着的人也都來幫把手。林雨桐要上班,小老太過來也幫了幾天忙,不光是幫忙了,還叫四爺從家裏背了一口袋的包谷去,那麽些個人吃飯,淘換糧食都不容易。
金大嬸在外面不說,在家裏對金老頭倒是念叨:“還是齊家嬸子厚道……這李家……”
說着話,見大兒子歡喜的又在給他準備的婚房裏忙進忙出,從飼養場拿回來的一點白灰,在屋裏粉刷了一遍又一遍。她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你把那其他幾個屋子給刷一刷,能少塊肉?”
“媽,沒那麽多石灰。”金滿城提着罐子出來,放在牆角,那石灰都是隊上放在飼養場叫給牲畜撒在圈裏,防止瘟病的,自己能偷拿多少?沒多解釋,要出門了想起什麽似得又問道:“家裏還有錢沒?我一高中同學能弄到玻璃……”
“啥玻璃?”金大嬸一下子就給炸了,“還玻璃呢?還想按玻璃窗戶,你幹脆把你媽身上的肉給剃下來送到李家去算了……”
“媽……你看你說的是啥……”金滿城邊說邊往出走,“這不是有門路便宜點嗎?不買就不買,以後找機會吧……”
見大兒子出了門,金大嬸對着金老頭抹眼淚,“你聽聽,這可不是女方要的,是咱自己的兒子……”
金老頭蹲着沒動,“能幫着老大就先幫着……老大沒本事……”
幾個兒子,老二是放在哪都能活的,老三别管是偷還是搶,是坑還是蒙,總能把自己給養活了。老四不言語但有那個媳婦在,那日子指定也壞不了。老五還小,再過幾年看看再說。隻老大……給說的那媳婦啊,他是一百個沒看上。但自家的孩子是個啥樣子,自家最清楚。橫不能真叫老大給打光棍吧。
他起身,“準備點幹糧,老三的話倒是提醒我了,還有幾個戰友能走動走動,我去想想辦法,總得把這三百塊錢跟着自行車趕緊弄回來……”
戰友的情分大概是這世上比較靠譜的情分之一,金老頭走了三天,走了幾家這個就不知道了,還真就帶回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和三百塊錢來。
金大嬸對金老頭說話的聲氣都不一樣了,端茶倒水滿臉笑的。
到了晚上的時候,金老頭才又拿出一百三十二塊錢來,塞過去,“都是戰友給湊的。借了這一次,下一次就不好開口了。剩下的幾個媳婦,就隻這些開銷了……”還有半喜宴的事。一連着四個,還是緊的很。要不是李家要的多,老二哪裏就至于招贅出去?
這麽想着,又問:“老二那邊說的怎麽樣了?”
金大嬸抿着嘴,“老二有主意……”
怎麽個主意呢?
金滿川壓根就沒真想招贅出去,他是隔上一兩天就去找人家姑娘了,看上自然是看上了,就自家那樣的條件還有啥看不上人家的。
他跟人家姑娘說了,“……這裏到底是村裏,跟我們街上沒法比……”
這是實話,離縣城遠,去縣城不方便的情況下,下面村子的人都把公社叫‘街上’。去公社就說是去街上。可想而知平安鎮上有多繁華。而金家又在最繁華的東街的城門巷子裏住。
這姑娘二十了,叫林玉英,聽了這話也沒言語,等人走了,晚上才跟她姥姥說呢,“……好像不怎麽願意……想叫我嫁過去……”
這姑娘的姥姥姓蔡,人家都叫她蔡婆子,也是苦命的人。
嫁了丈夫生了倆閨女,肚子裏還帶着一個時候,丈夫死了。一個女人家養活不了那麽些孩子,婆家也不願意養孫女,她隻得帶着倆閨女連同肚子裏的孩子嫁到這康平村。生下前一任丈夫留下的遺腹女,後來又給第二任丈夫生了個兒子。這才在這裏立足了。
可惜好景不長,第二任丈夫也死了。這好歹是有了兒子,有了指望,她也沒再嫁,拉拔了幾個孩子長大。可不知道是遺傳還是被的啥願意,這兒子小時候還挺正常的,等到了十四五歲吧,突然就發瘋了。神經兮兮的,出門一個沒看住,掉水渠裏給淹死了。
隻剩下三個閨女了。大閨女二閨女嫁了人,留着三閨女本來是要招贅的。可是誰知道出嫁的二閨女愣是半路難産給沒了。
這閨女嫁出去三年,頭一年添了一個女兒,就是這個外孫女林玉英。第二年又給懷上了,生下的是一對龍鳳胎,可惜孩子是生下來了,她沒撐過去。
那時候姑爺才多大,二十一歲!
能打光棍嗎?自家的閨女死了沒三月,那邊都張羅着又要說親呢。
姑爺是工人,當時是郵局招進去的臨時工,隻管外面架線的活。後來就轉正了,正式工,在縣城上班。哪怕是死了老婆的,想找個黃花大閨女也容易。
果不其然,人家說了親了,就嫌棄家裏的孩子了。
才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又新娶了老婆,還都年輕的很,以後肯定是會添孩子的。這先頭的孩子在這個時候,真就是負擔。
也不知道是怎麽叨咕的,當時蔡婆子聽到信兒,說是要把自家這三個親外孫都送人。緊趕滿趕的,趕到那邊的時候,兩個小的已經送人了。隻留下這個大的,還沒說妥當呢。
蔡婆子是抱起大外孫女就往出走,你們不養我養,你們不要我要。
把外孫女養着,就不好給三閨女招贅了。這要隻是親姨在家,那對孩子是沒一點問題。可這要是有了外人,這孩子肯定還是得被嫌棄啊。
于是把三閨女也給嫁出去了,嫁到哪了?就嫁到平安鎮南街,邊上就是畜牧站的那一片。
這外孫女的親事,還是三姑爺那邊給幫着相看的。
她就是想給孩子招贅一個上門女婿,怕的就是娘家沒有撐腰的,嫁到别人家被欺負。
這會子聽外孫女這麽一說,她倒是沒言語,沉默了良久才問了一聲,“這金家老四是說的那齊家老太太的孫女吧?”
林玉英不知道齊家老太太,就隻聽說是去畜牧站上班了,“……說是一條巷子裏隔着兩家人,也是一個老太太帶着個姑娘,大概是了……”
蔡婆子沒說話,隻打發外孫女睡了,在炕頭上坐了一晚上。天不亮就起身,給外孫女留了句話就出門了,去哪了?
去街上!去太平公社。
林雨桐起來抓了掃帚就開門,結果門一開她吓了一跳,門墩上坐着個人。
天剛蒙蒙亮,看不真切,但也不像是認識的人啊。
“奶!”林雨桐回身叫了一聲小老太,“家裏來客人了。”她以爲是小老太的那些老姐妹們。這些老太太上了年紀,覺少,一坐大半宿的,一般人都扛不住。
蔡婆子拉扯了身上的衣裳,有些拘謹,那邊小老太也出來了,看見蔡婆子愣了一下,将人往裏面請。
這态度吧,叫林雨桐一時也搞不清楚,這倆老太太是認識還是不認識。
家裏來人了,林雨桐把掃帚放下,給客人端茶倒水吧。
小老太拉了林雨桐叫坐在一邊,“不急着上班就坐着聽。”
聽啥呢?
小老太指着客人,“這是你姥姥。”
誰?
林雨桐朝那老太太看去,先是叫了一聲‘姥姥’,然後見那老太太紅了眼圈,她就懵了,這姥姥不是客氣的叫法,鬧不好這真是親姥姥吧。
她不确定的朝小老太看去,小老太抿着嘴角,“老姐姐啊,咋現在才來呢。”
蔡婆子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誰能想到有這樣的緣分,要不然我幹啥上門?沒臉呢。”
兩人說着話,林雨桐才聽明白了一個大概。
感情自己就是被送人的林家那龍鳳胎裏的一個。蔡婆子知道外孫女外孫女被送人了,肯定是也找人打聽了,看看是送到哪裏了,對孩子好不好。要是好,那給人家了也就給了。剛生下的孩子就是自己給抱回去,就一定養的比人家都好了?
橫豎也沒送遠,都是附近這些村子的。蔡婆子有心,想要打聽總能打聽的到。每年給外孫子外孫女也是衣裳做好幾身,親自給人家那養父母送去。不叫認孩子就不認,隻要瞧着孩子好好的就好。外孫子那邊倒是還好,那夫妻先是保養了一個閨女,後來才保養的自己的外孫子,男丁嘛,在家裏挺稀罕的。那家的男人又是從其他省份移民過來的新莊的村長,家裏的條件比别家好的多。倒是叫蔡婆子挂心的少了。
隻這個外孫女,被另外送人以後,她是去人家養父母那邊鬧了好幾次,幹嘛把孩子送走?你不養給我送回來也行啊。
後來鬧也不濟事,知道孩子的下落,也偷偷的來看過。
小老太收養了一個孩子,這是活生生的人,心裏也有顧慮,肯定把這孩子的來處要打聽出來的,别養了一半了叫人家親爹媽給領回去。
就這麽的,彼此都是知道彼此的。一個覺得人家對孩子不錯,就叫孩子留下了。一個是覺得到底是親姥姥,怕是遲早要上門的。
可誰也沒想到,上門是上門了,卻是這麽個情況。
親姐妹成了親妯娌,進了一家門,萬萬沒有還都蒙在鼓裏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