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這個女兒林芳華, 是林平的嫡長女。生下這個姑娘的時候, 林平還隻是個小小的秀才。可饒是隻是一個姑娘,而非頂門立戶的男丁,林母也及其喜歡……林家還爲此大宴賓客三天。在鄉下地方, 那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何況林父早已經沒了, 隻剩下個寡婦人家供養兒子上學又給兒子娶妻, 能得第一個孫女的時候如此, 可見是真歡喜。這家的姑娘一直是老太太的掌中寶, 還對人直誇這孩子有福氣。因爲添了這個孫女的第二年,林平中舉了,半年後, 直接中了進士, 出仕爲官,留在了京城。林母對誰都說着都是她孫女帶來的福氣。林平被授官, 留在了京城。緊跟着方氏也進京了。老太太是個非常懂道理的老人。一是憐惜兒子初到京城, 立足不易。京城居大不易, 柴米油鹽擡腳動步都是錢。老人堅持不跟着兒子來京城, 叫一家三口都往進城去了, 她自己在家還能拾掇拾掇田地……”
“一家三口?”林雨桐看董小宛, “你是說, 林家的女兒跟着父母進京城了?”
董小宛點頭,“是!跟着進京城了。可是不到半年, 這個林家的姑娘又被父母送回老家去了。原因是方氏有孕了, 照看不過來。”說着, 她歎了一聲,“真正的怪事就是,這林家的老太太不知道什麽緣故,對這個孫女再不同以往。也不抱出去串門子了,也不怎麽在人前誇耀了。别人要見,也總是拿話搪塞,說什麽人家親娘交代了,官家小姐不叫輕易見人。有好幾年,緊挨着他們家隔壁的人家,都沒見過這個林家的女兒長什麽模樣。再後來,倒是有人偶爾能碰見,說那小姑娘大腳,小小年紀就在後院的菜地裏忙活,很那娴熟的樣子,應該是沒少幹活。這日子一直就這麽過,直到六年前,才被接到京城。”
林雨桐皺眉,“你是想說,這姑娘怕不是林家的女兒?”
董小宛點點頭,“這個現在說不清楚。反正林家老太太的态度前後變化特太大了。這不合理。再說這林芳華,長的還是很有辨識度的。方氏也說了,她的眉間長了一顆胭脂色的美人痣。我還專門叫人問了林家的鄉鄰,看誰能對林家的女兒一兩歲時候的模樣有印象。問他們這孩子小的時候臉上有痣嗎?結果差不多的反應都是難道之前沒有嗎?叫人再細問,就有人說那時候孩子小,即便長了那麽小也瞧不出來什麽。更有那人到中年還長痣的呢。還不興人家孩子後來添的……”
是啊!孩子變化快,誰能想到孩子不是以前那個呢。
這麽這些過往,董小宛的語氣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同情和惋惜,“……這姑娘被接回來以後,家裏請了教養嬷嬷,據說那嬷嬷是宮裏出去的,可找人畫了那嬷嬷的畫像,卻并沒有查出來這人在宮裏的蹤迹,許是還沒查到吧。我叫人繼續查着呢。跳過這一節先不去想,隻從請嬷嬷這一條上看,林家還是想好好教養這姑娘的。”
那倒是也未必。真有心好好教養,不會這麽些年不管不問,隻到閨女成了十三四歲的大姑娘了,才想起來要教導了。是不是有些晚了。
隻怕不是想好好教養這姑娘,而是終于有了用到這姑娘的地方了。
林雨桐沒言語,隻聽董小宛繼續往下說。
董小宛皺眉,“說起來這事四阿哥其實挺冤枉的。我在宮裏查了,這林芳華最初是在坤甯宮做灑掃的丫頭,是花了大價錢才調出來直接去了阿哥所。在阿哥所不知道是怎麽投了高氏的眼緣,被要在身邊一直伺候……直到出了事……”
林雨桐聽明白了,這個姑娘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奔着弘曆去的。想到林平那個少詹事的官職,她的心裏閃過一絲疑問:這個官職到了他的頭上,到底是因爲他沒後台呢?還是這本就是他所求。如果他家的女兒是直奔這弘曆去的,那麽他呢,少詹事是東宮的屬官,他難道不是奔着弘曆去的?
這難說的很呢。
董小宛臉上帶着幾分羞愧,“這裏面很多東西都含混的很,我……沒能查清楚。”
還要怎麽清楚?
三代的事情都挖出來了,已經很不錯了。
林雨桐拍了拍她的肩膀,誇道:“幹的不錯。”剩下的查不清出也沒關系,查不清楚就不查了,既然确定林家又問題,還查什麽“把人帶過來,直接問吧。”
抓人?
董小宛問道:“悄悄的?”
“不用!”林雨桐笑了一笑,“也是時候敲山震虎了。”說完又叮囑道,“悄悄把弘曆叫來……”還沒說完,想了想又補充道,“富察氏也一并叫過來吧。”
光靠弘曆隻怕不行,别的事情還罷了,這位見了女人尤其是漂亮女人就愛犯糊塗的性子,實在是叫人信不過。
董小宛一聽,臉上微微有點尴尬,“……有件事我沒來得及跟您說……”
林雨桐擺擺手,“弘曆已經寵幸過林家的這個姑娘了?是這事吧。”
董小宛臉一紅,‘嗯’了一聲,“……原本覺得不是什麽要緊的事……”身邊的侍女本就是男主子的,寵幸不寵幸的也沒什麽,如今叫了四福晉,那這事就跌提前跟娘娘說一聲。誰能想到才一開口,還沒說是什麽事呢,娘娘就猜到了。忍不住好奇,到底追問了一句,“您是怎麽想到的?”
根本就不用想。
“富察氏對這個叫紅花的婢女記得很準。”林雨桐笑了一下,“哪怕是因爲高氏的原因,但高氏身邊其他的婢女她一定記不了這麽清楚的,甚至是名字都得問身邊的嬷嬷或是大丫頭才行。而當時在大殿裏,當着那麽多人的面,一說長了什麽特征她馬上就知道是誰了?這還不能說明問題嗎?”
董小宛若有所悟,哪怕是婢女,伺候了主子的婢女在女主子眼裏也不一樣了。那種不一樣就是她終于進入了女主子的視線,成功的被對方給仇視了。
所以說,嫁人是個可怕的事情。好好的姑娘成了親就變的面目可憎起來。
帶着這樣的想法這才轉身出去辦事了,對于主子娘娘爲什麽要請四阿哥兩口子的事,她一時半會還沒想明白。
她都不明白,弘曆和富察氏就更糊塗了。
弘曆叫吳書來給傳旨的太監塞了紅包,看能打探出來什麽。
可小太監哪裏知道,隻說是董姑娘吩咐下來的差事。
這話等于沒說。皇額娘那邊的事,不是董小宛負責就是張起麟負責,除了他們再沒别人。
弘曆對着吳書來就是一腳,現在是越來越不濟事了,打聽的這都是些什麽。
富察氏拉了弘曆一把,替吳書來求情,“爺也是,皇額娘身邊的人,那都是調|理過的,不是那嘴巴緊的,根本就不能要。再說了,也叫臣妾一起過去了,想來該是家事。沒事!”
這話也對!
弘曆瞪吳書來,“還不伺候着,愣着做什麽?”
吳書來連忙應了,還不忘了對富察氏感激的看了一眼。
從府裏到園子裏,得半天的時間,到的時候,天都晚了。今晚必是要住下的。
林雨桐也沒跟他們客氣,直接就叫留下來吃飯了。
四爺也帶着九爺和十三爺到後面,林雨桐落座了,富察氏在一邊伺候,也沒誰覺得不妥當。弘曆執壺,不時的給填茶倒水的,顯得尊重又不會叫人覺得在逢迎巴結。
九爺就多看了弘曆兩眼,本來想說的話卻到底沒在飯桌上說。
吃了飯,九爺和十三爺抱了四個小的玩了一會子,就跟着四爺去了前面了。
他們還有要緊的話沒說完呢。
九爺指了指鋪在桌上的地圖,“……本來打發這些人去各地轉悠繪制地圖,也不過是想給朝廷提供第一手資料,卻沒想到這裏面有個小子,家裏的父兄都在金礦上做過,他回來說,标注的這幾個地方是金礦的可能性比較大……”
這些地圖都零碎的很,大概拼接起來之後,四爺才發現這根本就是倭國的地圖。老九不光派人将這裏的山川地圖都畫下來了,看現在這樣子,好似還在尋找礦藏。
四爺的手在地圖上敲了敲,“你想怎麽辦?”
九爺咬牙,“四哥,咱們的商隊出海,水師屢屢遭遇的海盜,您可知都是些什麽人?”不等四爺說話,他就咒罵道,“就是這些倭國人!他們可不是什麽海盜,完全是有人豢養的狼子……這是見識了咱們水師的厲害了,要不然……”他的臉色沉重起來,好像有很多未盡之言。
四爺沒言語,這種心情他能理解。猛地發現這個國家其實處處都是危機,也遠不是自己想的那般無人敢挑釁,心裏的滋味恐怕有些難言吧。又有古話說,卧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想來他是感覺到威脅了吧。心裏一笑,又追問了一句,“你想怎麽辦?”
“來而不往非禮也。”九爺低聲說了一句,就扭臉看着十三爺。
十三爺一愣,“要我幹什麽?”
“改造兩艘軍艦混在商隊裏……”九爺嘿嘿笑着,然後看四爺,“不知道行不行?”
行!怎麽都行!
隻要不窩裏鬥,出了門愛怎麽鬥都行。就算是把天給捅破了,爺也給兜着。
哥三個不知道說什麽呢,禦書房不時的傳來歡笑聲。林雨桐帶着弘曆兩口子出去路過人家門口的時候,隐隐約約都能聽見。往常其實都是走的側門,肯定不會跟來往的大臣碰見的,今兒是想順便跟四爺交代一聲的,卻沒想到聽到他如此暢快的笑聲。她不由的嘴角勾起,腳步一頓,跟着腳下一轉沒有停留,朝大門外而去。
從九州清晏出來,弘曆還回頭瞧了一眼,從來沒見過皇阿瑪那麽笑過啊。
這邊愣神呢,富察氏趕緊拉了拉他的衣袖提醒了一聲,示意他往前看。
結果一轉頭,就見皇額娘已經走遠了。趕緊追了過去。
七轉八轉,兩口子跟着都轉迷糊了,到了一處不怎麽起眼的院子。弘曆還愣神,他從來沒注意過原來這假山背後還另有一重天。
董小宛在院子門口迎接,扶了林雨桐下來,對弘曆和富察氏欠身緻意。
弘曆将手裏的扇子往起一擡,“免禮吧。”然後又問林雨桐,“皇額娘,這是什麽地方?”
林雨桐沒回答,隻道:“跟上來吧。”
進了院子,三步一崗五步一哨,弘曆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看來今兒這事遠不是家事那麽簡單。
正廳的門被推開了,幾個大力太監從裏面依次退了出來。
弘曆拉着富察氏跟着林雨桐進了裏面。
裏面的空間并不大,上首擺着三把椅子,正中間的那把椅子上放着狐皮的坐墊,兩邊的椅子上是一水半舊的猩紅的氈子。
林雨桐在正中間落座,弘曆跟富察氏才一人一邊在林雨桐邊上坐下了。
剛坐下,就見一個頭上套着黑布套的人從外面給押了進來,而且直接摁在椅子上,半點沒有要松綁的意思。後面押着犯人的黑衣人也都是蒙面的,弘曆心想,這些人的身份隻怕也不簡單。要不然見人不會這麽還遮擋着面容。是不是因爲着他們是暗地裏一層身份明面上又有另外一層身份呢。那是不是意味着自己身邊要是有這樣的人,自己也不一定會發現。想到這種可能,他頭上的汗都跟着下來了。小心的看了上首的皇後一眼,那平淡無波的表情和眼神,隻叫人覺得深不可測。
從小到大,怎麽會一直覺得現在的皇後以前的福晉是個好糊弄的人呢?
全都叫額娘給誤導了。
這會子顧不得想别的,因爲皇後開口說話了,“頭套去了吧。”
頭套一去,露出一張四十來歲中年男子的臉來。沒什麽明顯的特色,仍在人群裏找不出來那種。
因爲林雨桐不喜歡四爺蓄胡子,主要是四爺自己也有點煩蓄胡子。
胡子這東西其實不好打理。有些老大人,大冬天的敢過來見駕的時候,那胡子上還帶着白霜呢,哈出的氣全都結霜凝結在胡子上了。遠遠的看着,就跟鼻涕挂在胡子上一樣,要多腌臜要多腌臜。因着四爺不蓄胡子,大多數人也都跟着不蓄了。這也算是引領了一次潮流吧。林雨桐其實也挺那些妯娌抱怨過。比如三福晉五福晉,三爺五爺原本就是蓄胡子的,而且蓄了很多年了,這猛的回來一把把胡子給剃了,怎麽瞧着怎麽不順眼。四爺跟他們還不一樣,爲啥?四爺顯得年輕啊,沒有了胡子更顯得年輕了。這就叫人不覺得别扭了。但三爺五爺這樣的,年紀跟四爺相仿,臉上的皺眉早就上來了。哪怕是養尊處優吧,但那一個個的心裏都不是閑的住的主兒,挺顯老的。這麽一張老臉偏偏沒胡子了,再加上府裏都是那種有資格用太監伺候的那種,這猛的一瞧,再跟他們身邊伺候的老太監一對比。得!真沒多大差别。
人都說楚王好細腰宮中多餓死。放在如今也是如此。不是那種年歲實在大的,那些朝臣其實都跟着四爺的喜好再走。
連三爺五爺這樣的都不能例外,可林平卻是個例外。
要是不深想這其實算不上什麽,但要是真仔細琢磨,他這種不看皇上喜好的人,可以說是不逢迎,但也可以說,他在心裏其實對四爺是缺少最基本的敬畏的。
這是人的潛意識的東西,外因是改變不了多少。
所以林雨桐看向此人的時候,就多了幾分打量。
林平先是眯了眯眼睛,好像在适應光線,然後在慢慢擡起頭,看向坐在上首的三個人,繼而露出愕然之色。再下來才是惶恐,嘴裏嗚嗚有聲。
林雨桐擺手,“叫他說話。”
口裏被塞着白棉布這時候被人拔了出去,他狠狠的吸了兩口氣,掙紮了兩下沒掙脫開,見沒有再放開他的意思,這才道:“臣叩見皇後娘娘,見過四阿哥四福晉。”
弘曆眼裏閃過一絲疑惑,他不知道這人是誰。聽他口稱臣子,想來這事哪個犯官呢?跟自己真沒什麽關系吧。他不确定的看向林雨桐。
林雨桐看向林平,“你倒是好眼力。”
林平瞧了弘曆一眼,“臣雖不曾見過皇後娘娘的金面,但是四阿哥臣還是遠遠的見過幾回的。能坐在四阿哥的上首,又是這樣的氣度,臣就是再愚鈍,也知道是皇後娘娘當面。當不得娘娘誇獎。”
林雨桐倒是覺得這個林平可不是像董小宛打聽來的那般普通。到了這個境地沒有慌張沒有多問,還能思路清晰侃侃而談,這可不是誰都能做到的事。至少這樣的心理素質,不多見。
林雨桐輕笑一聲,“知道爲什麽帶你來這裏嗎?”
林平搖搖頭,“臣不知。”然後頭就垂下去了,半點也沒有要多問的意思。
“不好奇?”林雨桐看着林平,嘴裏聞着,眼睛卻盯着他,連他身體的每個微小的動作都不放過。果然見他的腳尖繃直了。要是沒猜錯,這是時候,他的腳趾一定緊緊的扣着地面,緩解緊張的情緒。
林平平靜無波的聲音傳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敢!”
弘曆的眼睛就眯起來了,這個人不對!不管是誰,在明知道上面坐的是皇後,邊上做的是皇阿哥的時候,也會惶恐也會緊張。像是他這樣的,恰恰說明他心裏有譜!他知道他是因爲什麽帶到這裏的。
“皇額娘……”弘曆看向林雨桐,想問一聲,這是誰。至少得叫自己知道這是何方神聖吧。要不然這雲裏霧裏的,說的都是些什麽。
林雨桐不等他問完,就直接點名身份,“林平。你身邊那個高氏身邊的婢女紅花的父親林平,詹事府少詹事!”
弘曆心裏一跳,想起那個眉間一顆豔麗的胭脂痣的姑娘來。臉上微微有些不自在。
林平眼觀鼻鼻觀心,提起紅花這個名字,他臉上沒有半分動容的。
林雨桐輕笑一聲,“……怎麽?覺得做的天衣無縫,沒人能知道你們暗地裏都幹了什麽勾當?”
林平低着頭,臉埋在胸前,不叫人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聲音帶着幾分生硬,“臣不明白皇後娘娘的意思。臣的女兒遭遇劫難,臣白發人送黑發人,臣本就是苦主,怎麽聽着娘娘的意思,竟是臣的不是了。另外,恕臣直言,臣乃朝廷命官,緝拿審問都不是娘娘可幹預的事情……”
犯将了一軍回來。
這下林雨桐真笑了,“看來你也是一個小人物而已,心裏承受能力不錯,就是太桀骜了,或者說是被改造的太好了……”對皇家沒有半點敬畏之心,培養他的人給他的洗腦算是成功的。已經到了悍不畏死的程度了。
她帶着幾分戲谑的道:“我真替你背後的人感到失望。你知道能安排你這麽一個清白幹淨的身份,有多麽不容易嗎?你十年寒窗順利的進入官場,想來也是被寄予厚望的吧。十幾年的時間,能順利的到了四品,這一步步的,背後不知道多少人爲了把你送到如今的位子而忙碌。還有這個在别人眼裏是雞肋的少詹事,隻怕也是你們苦心謀來的。你們圖的不是眼下,而是将來。如此苦心孤詣送你走到今日,你可知道,你毀掉的是什麽?”
林平猛地擡起頭來,然後又猛地垂下了,低着頭一言不發。
林雨桐不再廢話,“将他的嘴堵上……”然後朝屏風後面一指。
屏風後面是一間内室,林平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擡起頭朝林雨桐看過來,還沒得到答案呢,眼前就一黑,黑布罩從上而下,将他遮擋了個嚴實。
等人拉下去了,董小宛不用林雨桐吩咐就走了出去,緊跟着又一人被押了上來,看衣着是個女人,帶着低低的哭泣聲,等黑布罩拿來,露出一張臉的時候,富察氏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來。這不就是那個方氏嗎?就是再傻,聽皇後娘娘剛才的話頭,也已經猜出個大概來了。這些人的身份不簡單,那是不是意味着那個叫紅花的婢女也有問題呢。這些人混到自家爺身邊又是爲什麽呢?想到前兩天剛弄回來那些來曆不明的金子,富察氏手心裏都是汗。
方氏的表現可比林平可圈可點多了,她先是懼怕,等看到是林雨桐和富察氏的時候是愕然,然後是驚喜,再然後是迷茫,最後就帶着幾分畏懼和不解的怯怯的瞧着林雨桐,語氣也帶着幾分試探,“皇後娘娘?是您嗎?”
她掙紮了幾下,見掙紮不開,急忙問道,“娘娘,臣妾到底是哪裏做錯了?”說着,就又露出幾分恍然來,“是!臣妾有罪!臣妾認罪!臣妾不該叫女兒進宮,臣妾不該……不該在宮宴上就不管不顧的鬧起來。這都是臣妾的錯,跟我們家老爺沒有幹系,他并不知曉這些……”
林雨桐饒有興緻的上下打量方氏,“把你配給林平,倒是委屈你了。”
方氏面色一僵,繼而又賠笑,“娘娘怎麽說起這個……老爺雖然出身寒門,但自己上進。臣妾這沒有娘家之人,這些人他也沒有錯待……”
“沒有嗎?”林雨桐反問一句,“那你府上那五個姨娘是哪裏來的?還有六七個通房丫頭?”
方氏的面色幾乎成了僵硬的,“好歹是官宦人家,體面總是要有的……這是臣妾願意的。”
“是嗎?”林雨桐将臉上的笑意一收,“要是願意,你何至于給他下了絕育藥呢?”
沒錯,就是絕育藥!剛才林平一帶上來,林雨桐就聞見他身上一股子藥味。大部分都是安神湯劑裏所用的藥材,隻多出了兩樣來,輕微的很,但長期服用,再精壯的男人也休想再叫女人有孕。這要是不嫉妒,兩人要隻是合作的關系,又何至于此?
方氏眼睛一眯,緊跟着又搖頭,“不知道娘娘說的是什麽意思?什麽絕育藥?臣妾管理後院就是太心慈手軟了,叫他們鬧幺蛾子……”
“方氏……”林雨桐不想聽她狡辯,笑道:“你比林平更不容易。你要比他更聽話,因爲你更惦記你的一雙兒女……都是做娘的人,這個心情我能理解。”
方氏臉一白,臉上的鎮定之色再也維持不住,然後呵呵笑了起來,聲音卻帶着哭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這麽不行……可我不能不聽……我的女兒我的兒子,早就被抱走了……”
正說着,就聽見裏面傳來‘嗚嗚’聲,方氏打住話頭,朝後看去。
林雨桐招手,“把人帶出去吧。”
林平被帶出來的時候布罩已經拿開了,也沒人捂着他的嘴,他一出來擡腳就踹方氏,“蠢婦!”
一個窩心腳直接将方氏連人帶椅子的給踹倒了。
“放肆!”弘曆蹭一下站起來,呵斥幾個護衛,“把人給看好了。”
護衛當然心裏都有數,不放着林平來這一下,不把方氏給惹惱了,方氏怎麽會将肚子的東西往出倒。
方氏被護衛扶起來,張口就唾了林平一口,“你又是什麽腌臜東西?!”
林雨桐這才露出幾分似笑非笑來,“請兩位坐下,咱們可以慢慢的說。”
方氏噗通一聲跪下,“娘娘,我可以什麽都說,隻求一點,求您若是能查到我一雙兒女的下落,請千萬放他們一條生路,他們是無辜的,生下來就沒選擇的餘地……”
林雨桐也坐正了,語氣帶着幾分鄭重,“隻要沒幹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留一條命又何妨,你起來說話吧。”
董小宛過去親自将人扶起來,還将她身上的繩索給揭開了。
林平張口要罵,被護衛眼疾手快的塞了白布團子進去,隻能發出嗚嗚聲。
方氏看了林平一眼,眼裏就像是淬了毒一般,“……我本來是個孤兒,父親早亡,母親被叔叔嬸嬸強賣給過路的行商爲妾,不知道往哪裏去了。隻留下我跟弟弟,那年我六歲,弟弟三歲。賣了母親,還沒等我明白過來,叔叔嬸嬸又将我跟弟弟賣進了戲班子。我們忍饑挨餓天天挨打一直過了五年,那時候我十一歲,弟弟也八歲了。班主爲讨好貴人,要送我弟弟過去……”說着,她的眼淚就下來了,有些難以啓齒的樣子,哽咽了兩聲到底說了下去,“送我弟弟去做娈|童……”說到這裏她的眼淚一收,臉上帶着幾分戾氣,“這怎麽可以!我怎麽能看着弟弟受這樣的磋磨。那個時候,戲班子裏唱旦角的大師兄私下找了我,叫我去找一個無塵的師太,說這個師太最是慈善不過,跟許多高門大戶的夫人極有交情,隻要求了她出面,找人贖出弟弟也不過一句話的事。說不得班主爲了巴結更多的貴夫人們,連賣身錢都不要了。結果果然跟大師兄說的一樣,我誠心誠意的跪求無塵師傅,結果她應下了,說是看在我一片誠心的份上。班主也跟大師兄說的一樣,什麽都沒要,不光放了弟弟,還放了我。可那時候我十一歲,弟弟八歲,我們從家裏離開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戲班子,除了乞讨我們不知道該怎麽過活。在戲班子裏待的久了,自然知道像是我跟弟弟這樣的孩子,要是沒人護着,遲早還是得再被賣一回……能到哪裏去呢?我隻能去求無塵大師收留。大師見我們可憐,願意搭把手。可那裏畢竟是庵堂,弟弟是男子,還過了七歲了,不算再說是童子了。我能留下,他卻不能。無塵大師就給她的一位故友寫信,求他收留弟弟。這位故友是個秀才,在家裏開了一家私塾,願意收弟弟爲弟子,在身邊服侍。能跟着秀才老爺讀書識字,這是先父和家母一直盼着的事情,我就是見識再淺薄,也知道能讀書識字這意味着什麽。那真是千恩萬謝的将弟弟送到了對方手裏。哪怕不舍,哪怕知道這回天各一方,但沒關系,隻要有出息,隻要能活出個人樣了,這點付出都不算什麽。弟弟走了,我得加倍服侍無塵師父,她對我們姐弟的恩情,說是恩同再造也不爲過。無塵師父卻全沒有叫我服侍的心思,說我還小,需要學的還很多,于是我又多了一個師父,不知道姓甚名誰,我叫她于嬷嬷。于嬷嬷交了我很多東西,我越來越像個各家小姐……但我卻更惶恐了。自小到大沒人教過我什麽道理,但是戲詞上什麽都有,所有的悲歡離合人家的喜怒哀樂,全都在裏面了。我知道無功不受祿的道理。無塵大師就算不求回報,可不是該把自己培養成一個合格的僧尼嗎?怎麽會教自己那麽些東西?我覺得事情可能不簡單。我問了,我求了,我隻想做個侍奉大師的小尼姑。可是大師卻變了臉……”說着,她打了一個激靈,好似回憶起了特别不想想起的過往,“……她告訴我,安排我做什麽就老實做什麽,說什麽就必須聽什麽,要不然,弟弟還是會繼續他的命運……我這才知道,我逃出了狼窩又進了虎穴……我不得不從……認命又乖巧的做他們要我做的,學他們要我學的……時間長了,他們也不太防着我了,我慢慢的發現,那個戲班的班主和好心的大師兄,跟大師的來往都非常親密……這個發現叫我怕極了。這就是一個設計好的套子,等着我一步一步的鑽進來。那時候的我是個懵懂的什麽也不知道小姑娘,他們都煞費苦心,半點痕迹都不想留,那他們算計其他事情,豈不是更用心思。因此我越發怕了,學的也越發的賣力。如此過了五年,我十六歲的那年,大師叫我過去,我不知道是什麽事情。沒想到在大師的禅房裏見到了兩個人,兩個意想不到的人……”
這麽一說,林雨桐就知道了,“你見到了你弟弟,另一個隻怕是你那個不知道賣到哪裏去的母親吧?”
沒錯!
方氏的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本來我是恨的,心裏思量着一千種一萬種的方法,去逃離他們的掌控,可看見弟弟依偎在母親身上的那一刻,在母親含着淚哽咽着叫我的乳名的時候,我知道,我逃不了了,再也逃不了了……”
不是逃不了了,是壓根就不敢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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